遗情书

我我再次按掉了闹铃,只为和被窝中的热气温存片刻。结婚也有两年了,可赖床的毛病却始终改不了,无论嘉贞如何絮叨,它都不肯松缓半分。再不起可又要遭嘉贞数落了,这样的想法逼着我坐了起来。内心深处,

我再次按掉了闹铃,只为和被窝中的热气温存片刻。

结婚也有两年了,可赖床的毛病却始终改不了,无论嘉贞如何絮叨,它都不肯松缓半分。

再不起可又要遭嘉贞数落了,这样的想法逼着我坐了起来。内心深处,似有声音沉沉刮过:我——真是一个废物。

就算真是废物又如何呢?今天,我这废物可是先于你起了床。只待你醒来,殷勤地奉上我百分之两百的真情。今天,或许你早已冻结的脸上能舒展出一点笑意。或许我们能像婚礼上那样诚挚地说声“我爱你”!

我轻快而又悉心地雕琢着早餐,在自己勾勒的幸福图景中越飘越高,直到不经意地瞥向门口。

那双深棕色的长筒确实不见了。我清楚地记得,昨晚嘉贞是穿着它回来的,那双凭我的工资绝不可能触及的

失望如同一场倾盆大雨将我浇了个透,尽管我还是果断地走进了嘉贞的房间,尽管我还是向嘉贞停车的位置张望。

我茫茫然地抓起,糊里糊涂地戴上,佝偻着钻进,推出了我那辆旧自行车。

嘉贞

“请问是吴嘉贞女士吗?我们是闸北分局的。”

嘉贞刚刚融入进餐厅优雅的氛围中,对于对方唐突的自我介绍有些手足无措。

“我们是警察,是和您有关的事情。希望您务必到我们这里来一趟,马上!”

嘉贞按断了通话,“我得离开了,是我的事情。”

?就快不是了吧。”对面的冷酷地笑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跟他离婚呢?离了婚,你所能得到的比你失去的可要多出数百倍!”

嘉贞侧过脸去,黯黯道:“我,他死了。”

我喜欢把抽屉一个一个地打开,翻看东西,像我这样的小职员,一天到晚就是有这样的闲暇。我将泛黄的旧物捣腾来捣腾去,终于叫我给找到了。

照片上如阳光般灿烂的正是嘉贞的笑靥,她身边那个,却真的是我吗?

我们曾经坐着同一班公车,去参加同一个制药公司的面试,我们同时应聘成功,最终成为了同事。我已不记得我那愚钝的口齿是怎样叩开了她的心扉,也不记得她是如何一气推倒了拒人千里的壁垒。

我们一同去领了红本子,在宏大的殿堂里完成了相爱终生的许诺。那段云上的日子里,包围着我们两人的是一圈又一圈的幸福感。

这样的相片,嘉贞应该是一张也不会留下吧。对于步步高升的她来说,这样的相片只是她人生的笑柄罢了。

对她来说,我——嘉贞口中的“废物”,一个既给不了她富足生活,又给不了她社会地位的,就像一只挥之不去的蚊子。她会恼我,却不愿杀我,不是不忍,而是嫌脏。在她最近一次升职后,我们不再一同回家,不再一同吃饭,直到今天清晨,我们已经不再做语言的交流。

委屈的当口,我下意识地摸起了手边的。只有这个肮脏的才是我唯一的财产,全部的唯一的财产。若是哪天真的要选择离婚,这是我唯一能够捍卫的东西。

快下班了,我重新戴起,活像个拾荒的糟老头,一阵一阵的咳嗽声苍老得夸张。

嘉贞

嘉贞让司机停在了离小区较远的地方,在车上的那段时间明显不足以让她理清头绪。至少她还不明白,丈夫为什么会死。

转过第三个拐角,她停住了。往日空荡荡的天井里被陌生的人群、晃眼的巡逻车以及人们或焦虑、或好奇的议论占得满满当当。

“您是吴嘉贞小姐吧。有个男人死在了您家的里。不过您不用害怕,警方已经来处理了,他们刚刚一直在想办法联系您。来,我带您去见他们。”

“有个男人?”这个说法令嘉贞差点笑了出来。她紧紧地跟随着保安,步伐乖巧得可人。

迎面走来的警察操持着熟悉的口音说道:“抱歉糟蹋了您重要的约会,但请花些时间听听我们的调查结果,我想您一定不会后悔的。虽然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您丈夫他——都是被自己杀死的。”

“我要是你的话,一早就自杀了。”地铁上,“龅牙”不怀好意地坐到我身边。他向我这边挤了挤,把我的材料袋压在了屁股底下。“我说,你们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呀?”他剔着龅牙,不痛不痒地问道,“你们天天在一家公司上班,我却从没见你们走到一起过。”

“说来,你老婆那双皮靴是你买的?”

“啊?什么?”

“不是吗,那可怪呢。我听女同事们说,那双靴子是别人送的,我还以为是在说你哩。”

一种强烈的酸味忽然袭上我的喉头。我忙不迭地冲出还未完全关闭的地铁门,找了一个垃圾桶,便将全部的不甘、委屈一股脑儿吐在了里面。

我要抢回来——不管是谁,我都要从他手里把我的嘉贞抢回来。我在众人面前肆无忌惮地这样呼喊着,这是几个月来,我第一次唤出了她的名字——我妻子的名字!

朱桐

警官朱桐打量着嘉贞的皮靴:“真想不到您是这么光鲜的美女啊。”嘉贞隐隐觉得眼前这个挂着假面孔的稻草人不好对付。

“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让我看看您刚刚的出租车发票吗?我想您在中环上转了不少圈吧。”朱桐在咖啡桌旁坐下,努着嘴示意她也坐在边上。那种不可一世的架子让嘉贞联想到了刚刚约见的男人。

“吴小姐自己一定有车吧。”它停在哪里呢?我们没在您的里找到它。”

?对了,丈夫是在车库里死的!这么说,他们已经搜查过车库了!她就像一根被烧尽的稻草,一瞬间瘫回了椅子上。

指纹?那不是什么证据!那些本来就是自己的东西,有指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这样安慰着自己,平稳答道:“我的技术不好,开不回车库里,平时就停在比较宽敞的行道边上。”

“那——您丈夫的车呢?”

嘉贞扭捏了许久,尴尬地答道:“他——骑自行车。”

看着缓缓上升的车库门,之前的酸楚感再一次袭上心头。

每次推着这辆破车进门,我都觉得背后有无数恶毒的眼睛在偷偷盯着,将我的自尊剥得一干二净。

这里就是一个堆放旧货的地方。旧报纸、五金、许久不用的实验器皿,还有我们的巨幅婚纱照。我拂拭着那张令我自傲又自卑的照片,将两年前的誓言默念上一遍又一遍,关上灯,在一片黑暗中,把泪水洒在连我自己都找寻不到的地方。然后,平抚心绪,笑着走进那间冰冷得没有生机的房子。

然而今天,望着瑟缩在墙角的婚纱照,我的决心随着澎湃的心潮一遍又一遍地浮现于脑际:总有一天,我要将这照片挂回我们共同的房间。

我掏出一块布,想去擦净照片上沾染的纤尘,却发现,拿在手上的,是沾着更多秽物的口罩。我轻捂着嘴角,佝偻着身子走出车库,快步向自家的豪宅走去,生怕撞上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刺骨的水刀子般划过我的手背,渐渐把那口罩濡湿了。我似乎看到当年可人的嘉贞为我一针一线缝好它,调皮地用它罩住我因鼻炎而喷嚏不断的口鼻……一切都历历在目。

是历久弥新吗?为何这细致的针脚白得如此惹眼呢?

我将白线剪开,剥开稠密的棉纱,把目光牢牢地附着在渗着淡黄色杀意的粉末上。脆弱的神经再也拴不住沉重的眼泪,泪珠接二连三地滚落。

我忽地想到公司最近的研发计划,想到报告上提到的新型滤嘴,想到几个月前公司里运来的一瓶又一瓶烟叶提取物……

不知不觉间,我又走回了那间可怕的车库,从瓶堆深处挖出了那个散着灰黄的蒸馏瓶,满心酸楚地把脸凑近那再明显不过的燃迹,控制不住地呜咽起来。

终于,她要将一切都收回,她的房子、她剩余的青春、她憧憬的未来,而今,连我活着的权利她都要夺去。

朱桐

“既然你们是夫妻,又在同一家公司上班,为什么要分开走呢?”朱桐的侧脸上挂着捉摸不定的笑。

嘉贞已经不是第一次遇上这种鄙夷的目光,那些觊觎她收入、地位的同事们用来奚落她的唯一武器便是她那弱的丈夫。

“你不明白。”她凄然、无奈地答道。

“一周前,你的丈夫曾在A站台损坏了一个刚刚安置的广告牌,有目击者说,你的丈夫在进行破坏时,嘴里一直喊着你的名字……”

“我们过得并不幸福……我们是彼此的包袱!”嘉贞颤抖着叫道。

“所以你们都有杀害彼此的动机。他杀了你,就可以获得丰厚的遗产,并摆脱你的阴影。”

“请你不要再说了!”

“而你,如果杀了他,就可以摆脱他的束缚,还可以免去高昂的分手费。”

“我没有!”

“那这是什么?”朱桐把一支用软木塞塞着的试管呈到嘉贞眼前,嘲弄似的甩了甩里面发黑的液体,然后,他用大拇指推掉了那颗木塞。她还没有来得及崩溃,便由朱桐拉着,向自家的车库走去。

景观灯的光不知是怎么拐进了车库里。怵然瞪着安置得严丝合缝的试验器皿,嘉贞不禁捂住面门。她已经失去了辩驳下去的勇气,她决定坦然接受。

“他们都说你丈夫是自杀的。但自杀根本不用这么麻烦。你也看到了,他在自己提取尼古丁,虽然做出来的是这种脏兮兮的东西。”朱桐又晃了晃试管中发黑的液体,“所以,我更倾向于他想杀害你,或许在制毒过程中意外毒发身亡了。”

嘉贞循着朱桐手指的方向看去,漆黑的背景下,依稀可以看到标示尸体位置的白条。嘉贞几乎可以想象到,丈夫是怎样挣扎着爬到了婚纱照的边上,在那个只属于他的位置上蜷成一团,偎着相片中的自己,缓缓靠近另一个世界。

遗情书

嘉贞安静地趴在餐桌前,把桌上的纸巾一张一张地取出,拭着酸胀的眼睛。

为什么要哭呢?明明一切都向着自己所期望的方向发展着,明明省去了所有的麻烦,明明正将自己编织的瑰丽梦想一点点加固,缘何眼前却是一片晦涩呢?

她抽出最后一张,凑到眼前,却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嘉贞:

说来惭愧,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即便是面对毫无灵魂可言的白纸一张,我却依旧没有勇气再叫你一声“亲爱的”。

然而,无论你是否有心再听我这孤魂野鬼的嘶嚎,我都希望你记住这样一件事:无论你身处何境,无论你面对何人,我都是一个一心想要杀死你,却意外死于毒剂的恶夫。请你把这当作全部的真相,请你把恨当作对我的唯一感情,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生活下去,直到时间把你的记忆冲得一尘不染。

死亡是我自己的选择,请你放手去追逐你的幸福吧,这也是将死的我,唯一的企愿。

诚然,我知道了你的外遇,知道了你的企图,知道你在车库里提纯了苯并芘,知道你把它们塞进了我的口罩。即便知道了这些,我也一刻都不曾恨过你,一刻都不曾!

我已在车库里的烧瓶上留下了我的痕迹,在你的衣橱里洒下了你剩余的毒物,请你也放下忐忑,无论遇到怎样的波折,遭到怎样的盘问,请和我一起顽强抵御。生存的道路上,还有我为你护航。

我是一个空有一腔决心的男人,而今这一腔决心换不来你的幸福,也就毫无意义了。或许,也只有一死,才能让你远离那些毒物。请你也答应我,别再靠近那些危险的东西!每每想到你在车库中,用那些老旧的器物制造那种可怕的粉末,我便止不住地心惊肉跳。

那个口罩,我便一并带去那个世界了,虽然我更喜欢原本那些杂乱跳跃的针脚。

抱歉,我没能采取更加委婉的手段实现你的幸福,因为我实在无法想象失去了你会是怎样的空乏。所以,请原谅我的任性和执著,原谅我永不言悔的爱。

阵阵揪心的空虚和无助袭上嘉贞的心头。她恍惚着回到了那个湿冷的车库,靠着那扎眼的白条坐下。黑暗中,她掏出藏在衣服里的细口瓶,茫然地注视着里面那些不知是什么颜色的粉末……

注:苯并芘,一种常见的高活性间接致癌物,毒性较大,可通过吸入、食入、经皮吸收,对眼睛、皮肤有刺激作用。

齐彩虹//摘自《岁月·推理》2010年第3期,

胡凝/图

(字数:335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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