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区精神家园遭遇空白地段:心理重建任重道远

  

    泣血之心何以暖之

  半年前,北川农办主任董玉飞自杀于宿舍,今年4月20日,该县宣传部副部长冯翔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灾区干部群众的心理问题,以这种极端的方式,体现了它的严峻性。

  中央《汶川地震重建总体规划》中明确提出了实施心理康复工程,重建精神家园。而现实的状况是,精神家园的重建之路,任重而道远。

  在地震初期一批批专业或非专业的志愿者“心理救援”热潮后,目前坚持在灾区从事心理重建的力量已大为减少,少数几个社会公益团体、科研院所在孤军奋战。政府尚缺独立的部门组织协调心理重建工作,再加上专业人才与经费的匮乏,都让心理重建的过程显得艰难。

  如何不让下一个冯翔、董玉飞出现?如何让震后创伤的心灵得到安宁和希望?

  心灵家园重建遭遇空白地段

  4月13日下午,绵竹汉旺学校初一(二)班的板房教室,13岁的唐建华说:“我不想提地震”。

  当天,一家志愿者团体来做“心理抚慰运动”,班主任要求所有的同学到校会议室参加。

  “这种活动太多了,没什么意思,我还有很多作业要做呢。”只有唐建华没去。

  13岁的唐建华是这所中学的“明星”,地震中她与5名同学被埋废墟,她提议大家“吵架”来防止睡着,但还是眼看着有同学死去。在被埋22个小时后,她被救出,失去了双腿。

  过去的一年里,唐建华已记不清有多少人来给她做过“心理辅导”。而作为汉旺学校师生“心理重建”的“代表成果”,她要不停地接受各路记者的采访,“不停地提地震,不停地提我那些死去的同学,很难受”。

  与唐建华频繁被“抚慰”对照的,是她的母亲黄金琼。她希望能得到心理辅导,但没有机会。目前的状况是,她在自己的生活圈里能够寻找的,是由村医兼职的“心理医生”。

  期待伤愈

  噩梦不断的孩子

  唐建华的母亲黄金琼想不明白,唐建华在家和学校,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差异。

  学校里的唐建华,有说有笑,老师都夸她坚强乐观。家里的她,则是脾气急躁,说一不二,“像个暴君,脾气大得不得了”。

  在家里,不能提地震,不能提她的腿,不能提她的学习成绩,不能提家里的经济状况,“否则她就发脾气,哭,要不就一直不说话”。

  她还怕黑。天一黑,要把房间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一直开着灯睡。

  她说每夜都做噩梦,梦见无边的黑暗,四面的石头像水一样从高处流下来,想跑却跑不动,喊不出声。

  “一到晚上,她就一步也离不开我。我上趟厕所,她都会大喊。睡觉的时候,把我抱得紧紧的。一做噩梦,就手抓脚蹬,我吓得不知道怎么才好。”黄金琼指着脖子上紫红色的血痕说,都是唐建华在噩梦中抓的。

  地震后,黄金琼一直在家照顾唐建华,每天接送她上学。

  “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慢一步她就会生气,让我给她拿书包,晚了一点,就不行”。而地震前孩子不这样。

  黄金琼说,她不能发火,不能掉眼泪,也根本不知道如何与地震后的女儿相处。她只希望,学校里的老师,能开导女儿,让她开心点。

    期待专业

  “毕竟都是为我们好”

  对于唐建华,志愿者小米也表达了担忧。

  1986年出生的小米,去年大学毕业后,作为中国扶贫基金会地震心理抚慰小组的志愿者,常驻德阳。

  小米定点负责汉旺学校,她曾多次找唐建华谈心并家访。

  虽然是心理抚慰工作的志愿者,但并非心理学专业的小米说,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劝慰唐建华这样的学生。在灾区已待了7个多月,她认为自己可能都有心理问题了。

  4月15日,汉旺学校的副校长张永禄说,学校一直很重视地震后的师生心理健康问题。“我们一直以开放的态度对待心理援助。不管你是志愿者还是社会团体,我们都支持在学校开展心理救助”。

  他介绍,地震以后,汉旺学校最多时曾驻扎了30多家社会团体,上百人的志愿者,他们都在做心理抚慰。

  这些团体和个人来得快,走得也快。现在留在学校里的,只有包括扶贫基金会在内的三家心理抚慰机构。

  张永禄认为,心理辅导者的水平良莠不齐,但志愿者大多是凭着热情来的,“又不好意思拒绝,毕竟也是为我们好嘛。”

  也有许多机构以科研为目的,让师生填写一堆问卷后就走了,很少有坚持两个月以上的。

  期待人才

  村医兼职心理医生

  对于女儿在学校接受的各种心理辅导,黄金琼的观点是,心理辅导应该很重要。

  她本人就很希望得到辅导。她说,她常常感到烦躁。

  在她的丈夫唐长明看来,妻子的脾气越来越大了。“地震后一年,我们吵的架,比结婚这么多年的总和还多”。

  4月15日下午,唐长明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他说现在也越来越喜欢喝酒了,喝了酒就什么都不想。但酒醒了,还是立即就想到女儿,想到家庭,“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怎么能让她们开心”。

  黄金琼认为,通过心理辅导,应该可以让自己不恼火,也能知道怎么让娃欢喜。她怕自己的烦躁伤害到孩子。

  不过,目前她还没有机会接受心理辅导。

  德阳市卫生局医政科科长林明福说,地震后,灾民的心理健康问题确实很严重。他认为,如果不疏导好,会是发病的隐患,甚至出现过激甚至伤害自己的行为。

  林明福介绍,德阳卫生系统正牵头建立“四级心理安全的防治体系”,从市里一直到村、社区、学校及灾民安置点,都设心理服务站。

  但一个现状是,缺乏专门人力和财力的保障,心理网络仍由原卫生系统的人兼职,市级相对有专业医生,但到了乡镇一级,职责变成“收集重点监控人群的信息、转接病人”,而到了各村,则由卫生室的人“进行基本抚慰工作”。

  3月31日,在什邡红白镇“心理咨询室”,医生陈道春说,他是村医,懂中医,并没有学过心理辅导。在他看来,地震后因肝气郁结而致病的人增加了30%。不过,这些人一般是成疾病后才来看病。

  而他能做的心理抚慰,就是村民看病时,顺便聊聊天,开导一下。

 

    期待资金

  尚无经费建立体系

  与黄金琼邻村的白果村卫生站的殷章元,则对自己被要求“兼职”做“心理医生”有不平。他说,地震后一直负责统计灾民信息,但并没有获得补助。

  “各村的卫生站站长都是赤脚医生,以前干什么的都有。”4月24日,绵竹汉旺镇卫生院中医科的负责人说,没听说医院有心理辅导室,也没有心理医生,“地震后,谁没有心理问题啊,自己扛着呗”。

  4月17日,绵竹市卫生局副局长张雁飞称,目前并没有心理重建方面的规划,卫生系统也没有下拨经费来开展这项工作,“只能重点监控孤残等可能出现心理问题的人群,我们主要还是治病,预防和心理疏导还是社会团体做的事”。

  汉旺学校副校长张永禄,同样提到了经费难题。

  他介绍,教育部与四川省教育厅在去年8月就下发通知,要求灾区各学校加强中小学生心理辅导与心理健康教育。但学校的经费都是财政拨付,至今没有心理辅导方面的经费。

  汉旺学校此前也没有心理辅导老师。教政治课的吴学勤,被张永禄派到德阳参加扶贫基金会的一个培训项目,之后,成为学校唯一的心理辅导老师。

  吴学勤的丈夫在地震中遇难,她曾跟同事说,心理问题靠谁也解决不了,只能靠自己。

  大地震中,汉旺学校228名学生和22位老师遇难,几乎所有师生都不同程度受灾。

  张永禄认为,教师的心理问题其实更为严重,他们亲人遇难,房屋倒塌,还要带着笑脸去给学生上课。

  而老师心理有问题,直接受害者肯定是学生。

  但在缺乏经费也缺乏人才的现状下,张永禄认为,学校的心理重建,只能借助社会力量。

  而社会力量也逐渐从灾区退出。

  据中科院心理研究所绵竹站站长祝卓宏博士介绍,曾有近百家社会团体和数千志愿者在灾区做心理抚慰工作,一年下来,坚持留下来的,只有几家。

  各社会团体都存在自筹经费的困境。祝卓宏说,中科院心理所也是挪用经费来做这项工作,本打算到2009年底在灾区建10个站,因经费紧张目前只建了7个。“我们现在四处去拉赞助,搞多少钱就做多少事。只能这样。”

  期待协调

  社会团体“散兵”作战

  “卫生、民政、残联、团委、妇联、教育,很多部门都在搞这个工作。但却没有一个统筹,没有规划,没有形成制度框架,没钱没人办不了事啊”。绵竹团市委副书记方和俊认为,地震后政府首先解决灾民吃住问题,但心理重建,还没有被足够重视。

  一年的工作下来,祝卓宏认为,灾区心理重建工作,缺乏一个部门进行有效地组织协调,进行制度的制定、配备经费和人才。中科院的工作站点,本来准备一年后退出灾区,将这些机构移交给当地政府管理,但目前甚至不知道要移交给哪个政府部门。

  各社会团体,都是“各自为政”,犹如散兵游勇,无法形成合力。

  而由于政府缺乏规划统筹,数千志愿者早期在灾区进行的“心理抚慰”,目前看来效果一般,甚至很多灾民被二次伤害,并对心理辅导产生了排斥,甚至出现了“防火防盗防心理咨询”的标语。

  地震重建总体规划中明确提出的“心理重建”,目前像一张等待兑现的“白条”。

  在4月20日冯翔自杀事件发生后,绵阳市委书记吴靖平专程赶到北京拜会中科院心理研究所所长张侃,请教如何更好地开展心理重建和干部群众的心理疏导工作。

  吴靖平提出,他将亲自挂帅,由市委组织部门牵头协调心理重建工作。

  张侃后来在接受采访时说,对这种做法很期待。他认为这可以解决心理重建中组织协调的难题,让人才和资金都有所保障。

  4月24日,四川省长蒋巨峰视察绵阳灾后重建情况时说,灾区干部尤其是基层干部,承担着繁重的灾后恢复重建任务,有的还遭受了亲朋遇难的巨大心理创伤,各级政府要特别关心干部,缓解他们的工作压力,做好心理抚慰工作。

 

    心理重建“两头热中间冷”

  中科院心理所所长张侃:

  ■ 对话

  新京报:你提出灾区心理重建需要20年,依据何在?

  张侃:我们做过研究,发现唐山大地震之后20年的时间里,这个城市精神疾病的发病率、非正常死亡率,都远高于其他城市。

  大型灾难过后,人们在心理上受到重大创伤,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发生和发展,所以心理重建是一个长期系统的工程。

  20年大致是一代人的成长时间,要在这二十年对这一代人进行长期的心理援助和干预,从而避免灾后造成创伤后精神障碍问题影响几代人的成长。

  新京报:目前灾区心理重建的难点是什么?

  张侃:应该说,大部分灾区政府给了心理援助很大的关注和支持。

  令人担忧的是,灾区的心理重建目前处于“两头热中间冷”的尴尬,中央政府高度重视,出台总的规划,极重灾区的政府则对心理重建充满热情,但四川省没有一个可以落实的规划,地级市也没有。还没有引起足够重视。

  新京报:在你看来,心理重建为什么没有被足够重视?

  张侃:他们认为灾民的住房和吃饭问题才是大问题。而那些成绩是看得见的,心理重建是个抽象的东西。

  花了钱做了这个事,到底值不值,有多大效果,却看不见摸不着。

  新京报:怎样才能建立起心理重建的长效机制?

  张侃:当务之急,是将心理重建真正纳入灾后重建的规划中来。

  目前各级政府都提出要关注灾民心理健康,但许多干部从心理上根本没有重视这个工作。

  现在主要是一些社会团体及科研院所在做这个事情,但社会力量毕竟有限,迟早会退出的。没有足够的资金保障、没有统一的部门组织协调、没有系统规划、没有充足的专业人才,坚持20年的心理重建不过是一句空话。

  新京报:一些灾区干部没有足够重视心理重建,是否因其成本太高?

  张侃:并不高,与不重视心理干预所付出的代价比起来很小。而且国家拨付了大量的资金和社会援助资金,每个县只需要分出来一点点就可以进行这项工程。

  之前,北川县农办主任董玉飞自杀了,有媒体采访我,我说如果我们还不吸取教训,开始重视心理干预和重建的话,很难保证不会出第二个、第三个董玉飞。现在又一名官员(冯翔)自杀了,我们应该吸取血的教训,真正重视和落实这项工作。

  新京报:建立长效机制,你认为目前灾区政府部门应该做些什么?

  张侃:实际上,四川地震灾区目前具备建立心理干预机制的一个良好机会。不缺少关注,也不缺少支持,有众多的社会团体依然出人、出钱在做这个工作,还有许多社会团体的资金和技术人才准备投入到这一块。

  政府要做的是,成立一个部门来引导、管理、协调这股社会力量,提供经费与规划等政策保障,从而建立长效机制。这是一个“四两拨千斤”的事,政府要做的就是出“四两力”来借力使力整合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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