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接触女权主义理论时,我就像个饥饿的孩子,任何关于女权主义的书籍、论文和理论都生吞活剥——讲女权主义发展历史的书也看,英美女性文学批评也读得津津有味,就连法国三大理论女巨头用深奥语言写成的那些理论也生吞了下去。
不久,我发现自己真正感兴趣的是当代大众文化对女性的再现,于是又开始大量阅读研究大众女性的文献。不过,很快我发现研究大众女性电影与文本的“女权主义学者”,大多会在文章的前半部描述女性如何拥有崭新的形象,后半部却又以“但这群女人仍然想要爱情”作结,好像这就是终极结论了。
我每次读到这些学者的结论总觉得很不过瘾,认为这个结论下得仓促。前些日子心血来潮看了浪漫喜剧《逃跑新娘》,才惊讶发现,啊,故事中一再从婚礼中逃跑的玛吉,正是这一个个主流“女权主义”学者的身影。
《逃跑新娘》中建构出的“女权主义”余波
《逃跑新娘》在讲什么?李察吉尔扮演的厌女记者艾克,前妻是自己的上司,不但事业成就比他高,还可以随时跟他离婚,炒他鱿鱼。这部1999年上映的电影,反映的是第二波女权主义发展几十年以后的性别困境。电影首先塑造出男性阳刚身份的危机。不过,电影最明显的建构,不是阳刚身份的危机,而是把第二波女权主义扭曲成简单的一道公式:“恨男人”,塑造出一个女性与男性敌对的喜剧世界观——
□ 艾克可以在报纸专栏上大写充满性别歧视的文章,一出门却会立刻被街上陌生的女子恶狠狠地瞪视,甚至被老奶奶连番殴打;
□ 玛吉在电影开头骑马离开婚姻,英姿焕发,随着电影的行进,却也变成一个处处想要恶整男人、时时想要离开男人,和男人势不两立的“厌男者”。
于是电影后期的叙事策略,就建构在艾克如何驯服这个“女权主义者”,重建自己男性阳刚身份的过程上。艾克把玛吉逃婚三次的录像带带回家,仔细分析玛吉逃婚的画面,以及探讨他最想知道的答案:这个女人为什么逃婚,她到底在怕什么?以电影研究祖师奶奶莫薇的理论来看,这是他企图“解密”一个神秘的女人,进而掌握她的策略。后来观众发现,原来玛吉不是恨男人,而是一直以来都在掩饰自己以求迎合男人,害怕进入婚姻以后就会受到永久的束缚。艾克这时发现,只要自己以“爱”收服玛吉,玛吉就不会再逃。玛吉其实是一个“伪女权主义者”。在这边,“伪”有两个意思——
□ 第一个意思是,这样的“女权主义者”是从好莱坞的男性观点给塑造出来的夸大讽刺形象;
□ 第二个意思是“伪装”,原来玛吉一直以来都渴望爱情,只是用“女权主义”作为伪装,掩藏自己内心的渴望。电影前期把玛吉塑造成厌男的可怕女性,后期却不停强调玛吉“其实”很温柔,“其实”渴望爱,“其实”很疲惫,想要真正找到一个自己能够安心依赖的男人。
精神分析学者芮维尔曾提出一个很有名的概念“阴性特质是伪装”,认为有许多强势的女性为求在父权社会生存,以传统女性特质作为掩饰,避免男性产生焦虑。在《逃跑新娘》中,玛吉展现出却是“女权主义是伪装”的概念,一直用“女权主义”的外表,掩饰自己内心渴望爱的冲动。于是,艾克这时只要以“爱”为名,消融玛吉的伪装,就可以轻松地驯服这个“女权主义者”。
逃跑的女权主义学者
这样看来,《逃跑新娘》是一部完全以男性观点来拍摄、扭曲“女权主义”形象的电影,我又为什么从这部电影连结到当代女权主义批评?看完电影的当下,我一方面对电影中的父权社会意识型态感到不满,一方面却又惊觉到,啊,当代研究大众女性文本的主流女权主义批评,不正跟这部电影所塑造出来的“女权主义”很相像吗?
于是在这群“女权主义学者”的口中,《欲望都市》其实很“传统”,是因为剧中的四个女人虽然有稳定工作,享受都会中的物质解放,还可以自由享受情欲,但她们仍然时常谈论“爱情”与“婚姻”。于是《BJ单身日记》之所以“落后”,是因为布莉姬虽然疯狂、不受拘束,却还是不时在脑中幻想自己结婚的场景。说来说去,凯莉的物质解放不算数,布莉姬的自主情欲也不算数,只因为这些影集和电影中的现代女性会谈恋爱,甚至想结婚,所以她们全是“不合格”的女人,不能算是“女权主义者”。
英国当今研究大众女性文本最有名的学者麦克萝比。麦克萝比的影响力有多大?你把现在谈论后女权主义的论文拿出来翻一翻,百分之八十都会引用到麦克萝比,且大多数的学者都不会挑战麦克萝比,她的研究已被视为圣经。麦克萝比在《女权主义与青年文化》一书再版时,大肆踏伐《欲望都市》,认为这部影集中的女性自主只是假象。不仅无法反映出女权主义的影响力,更反映出当代女性对女权主义的反挫。多年后,麦克萝比在新书《女权主义的余波》中,再度鞭笞了《BJ单身日记》,认为故事中的布莉姬幻想自己跟上司结婚一景,代表的是“布莉姬渴望非常传统的快乐”,而她认为真正的女权主义,应该“压抑这类传统的渴望”。
麦克萝比的论述脉络,从《女权主义与青年文化》到《女权主义的余波》其实都一样:当代女性之所以不够“女权主义”,是因为她们追求爱情,渴望婚姻,并且没有时时刻刻把女权主义挂在嘴边。麦克萝比的批评其实是当代主流女权主义批评的缩影。这群主流女权主义学者依旧非常悲情地停留在六〇、七〇年代第二波女权主义“走出家庭、拒绝男性凝视”的要求当中,建构政治权益与婚姻爱情之间的二元对立,认为女人只要渴望恋爱就忘了政治要求,想要结婚就放弃经济独立,反正“恋爱”就等于束缚,“婚姻”就等于坟墓。
说穿了,这群“本质化”恋爱与婚姻的女权主义者,其实就是一个个逃跑新娘,只能批评恋爱,逃避婚姻,痛恨男人,却不知道这样的逃避与批判,其实反过来加深了恋爱与婚姻被男人主导的意识型态。于是男人依旧是恋爱中的主导者,婚姻中的压迫者。于是男人的心态就像艾克一样,认为你总有一天会停止逃避,然后乖乖被纳入体系中。于是恋爱、婚姻与男性特权之间的连结,依旧屹立不摇。
改写恋爱与婚姻定义的后女性们
这群女权主义者认为当代女性重返恋爱与婚姻的行为,应该被视为“后女权主义”,因为她们“落后”于女权主义。我却认为“后女权主义”可以被视为第二波女权主义运动“之后”,女性如何面对爱情关系与婚姻体制,并且积极“改写”体制,在一段段恋情与婚姻中进行抵抗与颠覆的过程。的确,布莉姬想谈恋爱,渴望婚姻,但是她对“典型”婚姻的一再讽刺,对马克达西的自主告白,甚至在冰天雪地中,只穿着一条内裤积极追回马克的那场戏,难道是“传统”的吗?没错,凯莉在曼哈顿这个欲望城市中,依旧渴望真爱,但是她与好姐妹于公众空间中大方讨论性事,在第一季实验女人是否能够做爱后不带感情地离开,难道又是“被动”的吗?
于是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读到这些主流论述时,会感到如此不过瘾的原因。麦克萝比这类女权主义学者总是以备战姿态看待恋爱与婚姻,谴责当代女性,认为当代女性背离女权主义,不感谢前一波女权主义者的努力与贡献。麦克萝比却没有意识到,当代女性其实正在一段段感情中,积极改写恋爱关系,努力重塑婚姻体制,翻转恋爱与婚姻的固有定义,使得恋爱不再等同于男人的掌控,使得婚姻不再与女性的束缚划上等号。她们之所以没有口口声声大谈女权主义,或许正是因为她们每分每秒都在积极“实践”女权主义,“活出”女权主义,而不是只会在学术书籍中对女人进行规训与鞭笞。更别提这些后女性大众文本对当代女性造成的影响,以及当代女性如何藉此形塑出属于自己的阴性文化。
前几天在闲逛英版《Vogue》脸书粉丝页时,看到莎拉洁西卡帕克推出自己的高跟鞋品牌,却被网友大骂她大量抄袭Manolo Blahnik 高跟鞋(Manolo Blahnik是《欲望都市》中,莎拉洁西卡帕克饰演的凯莉最爱穿的一个品牌)。看到女性网友生气控诉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啊,大家都爱凯莉,大家都爱《欲望都市》,这部影集所反映的,不是麦克萝比所谓的对女权主义的背弃,而是一个透过时尚与女性凝视所构筑起来的阴性文化。男人可能根本不懂女人干嘛为了一双高跟鞋吵成这样,却不知道,这双鞋代表的,不只是凯莉的时尚品味与物质欲望,更是现代女性的自由意象与解放象征。
后记:
写到最后,我要将这篇文章献给身边一个个积极追求爱情,在一段段感情中浮沉,努力改写恋爱与婚姻定义的好姐妹们。我永远不会忘记和你们一起窝在小公寓里面,一边喝酒一边谈论感情的岁月。我也永远不会忘记和你们在一个个城市空间中讨论性事,尽情咆哮欢笑的放纵时刻。(资料来源:女人迷网;文/施舜翔)
>>>>>随时随地相约心灵咖啡——(安卓版)
(阅读更多心理学文章请进入)
编辑推荐:
测试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