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坂坡

“嘎——”的一声刹车，惊得正依在她肩头半睡的他一身冷汗，跟许多乘客类似，刚想埋怨司机怎么开的车时，却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司机肩头横架一尺多长的尖刀，女售票员也被从身后挟住，其他五六个劫匪清一色短刀前伸。中巴车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离开大路，停在偏僻的一处林子间的空地。

　　竟然被整车劫持！她自然地反臂护了一下他，怕他受到惊吓，轻语：没事，没事。

　　他是穿着戏装叱咤风云的盖世英雄，把生命最有限的辉煌都奉献给了舞台和观众，但现实生活中常常不辨东西南北、盐或味精，一只小壁虎曾惊得他彻夜无眠。因为对他的痴迷，她一次次跟踪演出结束后的他，于是就有了那天在巷子里，他被几只老鼠所困，是她冲上去解围。望着他满头是汗，两股战栗，她哈哈大笑……但这并不妨碍他舞台上的英姿飒爽，举手投足间那份豪迈铿锵、气宇轩昂……

　　当劫匪押着乘客依次下车蹲在指定地点时，能感到他不停地颤抖，她稍用力握握他的手。两匪清洗车上的行李，众匪则围着乘客威逼恐吓。见无人自愿交出随身钱包，便去搜身。先搜到钱包的中年男人，被劫匪刀顶额头，自然不敢真的反抗，仅仅意思了两下便丢了手。其他乘客大抵如此。

　　突然一女孩双手紧压衣角哭道：求你了，这是救命钱，动不得哩！劫匪一乐，如果都找个理由，我们不是白忙活了？尔后恶狠狠凶吼，爽快点吧，你！女孩一个哆嗦却没有屈从之意，与劫匪撕扯起来。另一匪从身后搂住她，没想到女孩低头狠狠一口，咬得他惨声怪叫，骂句“狗啊”对女孩后腰即是一刀。

　　先是眼望劫匪溅了一脸的血点，再去瞧被刺倒地的女孩，二十多名乘客仅仅有人惊叫，多数甚至大气莫敢出一口。立刻，有人主动掏出钱夹……

　　当时，她想法很简单，破财消灾吧，伸手进衣袋。身边的他却忽然站起颤声道：放我们走，救人要紧！他觉着，对谁来说，此刻钱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救那个受了伤的女孩。你们是打劫，如果出了人命，就成杀人犯，量刑就重了。

　　匪首大笑：我们谁手上没沾血，杀一个跟十个没啥两样。你们用钱换命，还是丢了命钱也保不住？刀指血泊中呻吟的女孩恶吼，瞧瞧这下场！

　　他激动地重复，放我们走，救人要紧！

　　一匪呵斥他：“活得不耐烦了？蹲下！”

　　他抬高声音几乎在喊了：放我们走，救人要紧！

　　劫匪冲向他恼怒道，逞能不是？一刀把儿便将他砸倒。身边众人纷纷蹲着后退闪出一片空地。仨劫匪手脚并用，打得他双臂抱头绝无还手之力。

　　她扑上去，想用身体护着他，却被拖出去很远。那一刻，她很心痛，禁不住哭喊：“你为什么就不是真的赵云、项羽、杨六郎啊？”这声撕心裂肺吸引了所有的目光，连打他的劫匪也住了手，愣怔地望着她不知所措……

　　嫁给他时，那种欢心和满足是前所未有的，是梦幻的，是得了天大的便宜来生做牛马交换的。从乡间赶集第一次看他演《长坂坡》，一身雪白的行头，手握银枪，杀得长坂坡风起云涌，便喜欢上单骑救主的常山赵子龙，也喜欢上他。尔后，只要听说有他的戏，哪怕七乡八里，也必去观看叫好。或是威震天下的楚霸王项羽，或是满门英烈独掌补天裂的杨延昭，或是气壮山河要“直捣黄龙府”的岳飞……只要是他演的戏，她都喜欢，都痴迷，以至夜不能寐，辗转反侧，要千方百计成为他的身边人，为他而生，为他而活，为他而死……

　　如今远远地望着他被打却束手无策，只任泪如雨下，以致脸部肌肉都在跳动。

　　“哈哈，啊哈哈！”刹那间，她笑声爆裂，仰面高唱，“曹操传将令，晓谕众三军，只要活子龙，不要死赵云！”

　　同时，众人看到，他再度立于蹲的人群中，左手两指颤巍巍点指众匪，右手虚握成拳，双目怒视，如电似剑，惊得身侧劫匪接连倒退。只听踱步走出人群的他唱道：“哎呀妙哇！曹贼有此令，不许暗放冷箭，得趁此机会，杀他个干干净净。”一劫匪叫声“蹲下”，早被他擒了手腕，飞起一脚，踢出去很远。

　　“呔，曹众将听着，哪个有胆量，只管前来。”念白琅琅，步态轻盈，他准确躲过一匪刺来的刀锋，伸脚做绊，顺势掌劈劫匪一个狗啃地。一匪的尖刀则被踢飞扎中另一匪大腿……

　　人们惊奇地发现，和着她悲喜交加声中伴唱《长坂坡》，那男人如神话般，似蛟龙出海，移步换形，打得众匪不得近身……待匪首喊声“闪”，众匪夺路欲逃，他却朗声断喝：留下钱财！

　　众人纷纷找寻失而复得的钱包时，他毅然右手五指揸开上举，左手握拳前伸，雕像般立于空地中央，一副威武不可侵犯的气概。

　　泪水长流中，她扑向他：英雄，我的英雄啊！

　　他的后背插着一把短刀，鲜血顺刀柄蜿蜒而下，滴滴答答……

　　事后，人们一再认为他肯定是藏而不露的武林高手，他却总是一句：“我不会武功，我是唱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