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裁缝

大舅曾是个“小刀手”，后被食品站“招安”去做职业杀手。他刀锋间的活计又好又快，猪的嚎叫、猪的身子、猪的命一起瓦解时似水银泻地那般畅快。

　　曾看过大舅杀猪的人都感叹：蒋开斗杀猪怎么跟绣花似的!

　　说这些话的人算是看出门道了，大舅绣过花，他最初就是个男裁缝。

　　七十年代是个盛行男裁缝的年代。那一年，姥爷推着满满一独轮车粮食当“学费”，逼着大舅去学了裁缝。

　　大舅的师傅一人就收了五个男徒弟，每人先学一技。大舅个小、手小的特征给人的印象很深，所以他先摸绣花针。

　　徒弟多，师傅的话就得省着说，否则做衣间就会很嘈杂，影响了穿针引线、刀来剪往的思路。师傅能和谁多说一个字就算是对谁照顾了，这五个徒弟都“听”得出来。

　　“蒋开斗，你拿针，要掂在指间，用巧劲，要干净，不能粘。”师傅不仅叫了大舅的全称。还点出细节动作。

　　大舅也争气。布宋一、刀李二、尺子张三、剪子李四们都在呼呼睡觉时，大舅的手指化作针尖，人躺着，手却在黑夜里像蝙蝠一般往复盘旋。嘴中还梦话一样念叨着：用巧劲，不能粘……

　　大舅绣花的手最先代替了师傅，许多来做衣服的妇女都认大舅手中的针。虽然，他们私底下说大舅的活做得虽好，但这是女人活，有点没出息。有些徒弟也瞅着师傅不在，对大舅说：“蒋开斗，你走针慢点，别把自己给绣进去了。”大舅也知道，这番话在讽刺他的个小、手小，也在嫉妒他的针尖活太好。大舅心不起波澜，针线也不会有动静，是菊花的枕头花就不会绣成牡丹的。

　　大舅刚轮到拿剪刀裁布时，我姥爷身体弯在田野里锄地，握着锄头就倒下了，不出声，不呼气了。大舅从五十里外的师傅家赶回宋时，姥爷还攥着锄头不放，是大舅硬生生从他手里抽出锄把的。家里大舅最大，姥爷下了土，田里的活就得大舅带着干了。

　　由于当时农村流行男裁缝，村子里的叔叔大爷们都在口里传着一个消息：“蒋开斗就要开裁缝铺了!”

　　大舅领会，这是叔叔大爷张罗着要给他说媳妇的前兆。

　　果然，没过几天，有人上门提亲了。但大舅说不行：“爹刚下土，得守一年。”但一位婶婶就细声跟大舅说：“你爹就是因你个头小，怕你娶不上媳妇才送你出去学裁缝的，他把家里的粮食推走了一半后，自己一天只吃一顿，他是饿死的啊，你不能再等了!”

　　大舅还想张口，婶婶的一句话把他堵住了：“别犯糊涂了，你还只会绣花呢，别露馅了……”

　　这句话不知被谁从风中偷听了，又传在了风中。大舅说媳妇的事麻烦大了。许多人都说大舅笨，学了裁缝却只会绣花，只会干女人的活。

　　姥爷当初的良苦用心，没想到弄成这么一个场面。这个麻烦一直等到男裁缝不再流行的八十年代才解脱，大舅娶个外乡的老婆，那老婆样子还不错，就是傻，会笑，向左歪着头笑，一笑几个钟头不停。更让人感到稀奇的是，那老婆还会拿着毛笔写字。大舅还是每天到田里去讨生活，周围的人也都劝大舅了：“你看你的媳妇也干不了活，再看看你的身板子，干一辈子农活是不行的，得学点手艺了。”其实，大舅很苦恼：都30岁的人了，学什么都撵不上趟了。

　　那老婆也不管大舅死活，一天吃三顿一顿不少，一天笑几个钟头从不间断。还不知从哪里弄到一支毛笔，在地上写着各种各样的字呢。

　　有一年过年时，大舅刚把田垦的大白菜铲回家，天冷，大舅却满头是汗，回家看到老婆又在笑，就抬手打过去一巴掌，一巴掌下去，老婆还是笑，不仅笑，还猛地拿起毛笔沾上水，在干燥的黄泥墙上写了大大的三个湿字：裁缝铺，

　　大舅愤怒了!这边“裁缝铺”还没干，那边一头猪慌不择路地光临了“裁缝铺”。大舅几乎是在一秒间拿起了铲白菜的铲子，迎上了那头猪，刀不偏不倚正中猪要命的脖子深处，大舅的那个小手、那条细胳膊都跟着铲子进去了。等随猪而来那群人赶到大舅门前时，那猪只“哼唧”一声就歪倒不动了。

　　“他奶奶的，真是好刀法!”说这话的是方圓几个村中最有名的杀猪匠。当天，他被请来杀猪过年，没想到失手让猪跑掉了，却被我大舅一怒之下给宰了。

　　大舅一刀成名，以后村里逢年过节大舅就忙于替人家杀猪，猪杀完了，下水就归大舅了。后来，大舅的刀法与脑子都更加活泛起来，就自个儿杀猪卖肉，成了小刀手。小刀手不仅养活了老婆，还养出了两个挺好的儿子。

　　这一千就是十几年，直到后来被招安去乡食品站当“职业杀手”。

　　大舅就是在刀尖上吃饭，吃得还不错，所以从来不问刀子之外的事了。

　　至于学过裁缝那码事，似乎早忘在80年代的某一次快意刀锋中忘了。

　　生活好了，只是有时候做完几头大猪回家后，大舅会很累，就会耷拉着脑袋看老婆的傻笑，大舅就感觉老婆的笑其实也挺好的，至少比哭好吧?

　　有一天，大舅觉得那笑里都是皱纹。

　　耳边也想起了别人说的一句话：“你老婆老了，从笑都看出来了，岁月不饶人啊!”

　　然而，没过几天，许多人看到了大舅老婆的笑容不那么苍老了。

　　仔细一瞧，原来她向外翻的衣领上添了一朵水灵灵的，小巧的，浅红色的菊花。

　　大舅老婆向左歪着头笑时，那笑就离菊花很近，菊花还随着她微微颤抖的肩一颤一颤的，像正在开放呢。

　　知道大舅底细的人忽然明白了：怪不得这些天街上的肉少了，原来蒋开斗在家绣花呢，到底他是学过裁缝的啊!

　　[责任编辑　何光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