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岁的三皮跟娘在祝町走了两趟。实际上,三皮很不情愿地跟娘走完了两趟,他催娘回家,娘不死心,娘说再走一趟。娘坚信再走一趟一定会碰到秃头。秃头住在祝町什么位置他们一点也不知道,可他们知道秃头肯定住在祝町。春天的祝町路面汤汤水水,脚踏一步就留下一个水窝,像无数个小镜子跟在他们的身后。三皮跟娘深一脚浅一脚地再次深入祝町,盼望着从哪家店铺或窗口看见秃头或秃头的女儿,现在秃头的女儿无疑成了他们黑夜里的烛光。冬天时候,娘让三皮到祝町买一根洋蜡,三皮还没走进祝町就看见秃头女儿鼻孔里拖着两根长长鼻涕无望地哭,那时三皮还不知道眼前的女孩儿是秃头的女儿,他只知道这个女孩走出祝町迷路了,三皮领着这女孩走回祝町,刚进祝町路口,这女孩就认出了回家的路,她甩开三皮撒腿往祝町里面跑,跑出不到五十米,一下子扑进正慌张赶来的秃头怀里。秃头看着被三皮领回的女儿,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老泪纵横接连给三皮鞠了三个躬。娘说秃头一定是个很讲理的日本人,只是那时心急才没来得及酬谢三皮。娘还说,咱们在祝町再多走几趟,碰到秃头,一定要让他先认出你来,还要让他看不出来咱们是特意找他,这样咱们以后就有好日子过了。
三皮对秃头不报什么希望了,三皮只想早点回家,三皮身上穿着娘去年缝制的对襟夹袄。夹袄里是空荡荡的肚皮,这就给风留了可乘的机会。风钻进夹袄里吹得浑身上下刺骨地疼。娘比他穿得还薄,可娘好像不怕冻,还要坚持再走上一趟。祝町虽不像吉野町(今长江路)因金泰洋行、平本洋行,和一些俄国人、土耳其人店铺占据而出名,但与大亚街(今贵阳街)、日本桥通(今胜利大街)、北大马路并驾齐驱,成为当时伪满州国重要商业街。今日的长春人徜徉在珠江路上。穿梭于破旧的老式日本住宅问,昔日祝町商业气息依稀迎面扑来。岁月洗刷了很多风尘,但洗刷不掉三皮和娘这次蓄谋已久的行动。他们就这样一步一挪地向前走,祝町里的店铺一家接一家,都是些卖洋油、洋蜡、洋火、洋姻,洋钉杂货店。有仨俩个日本女人扯着披肩,穿着趿拉板鞋,迈着碎步,像憋着尿似的一路小跑从他们身边一走而过,转身就消失了,可那些叽哩呱啦日本话却像破碎的铜锣在祝町里四处飞响。这里早就有一个严格的规定,你祝町里无论干什么都要说日本话,不然会招来莫名其妙的嘴巴子,吃嘴巴予还算事小,如果真赶上对方情绪不好,让你丢了性命也不是不可能,所以所有走在祝町的中国人都胆战心惊,唯恐嘴皮子不听使唤,遭此祸端。娘日本话说得没有三皮好,也就坚持不说话。三皮的日本话平时说得就无比顺溜儿,连日本人都听不出来不是日本人说的。娘领着三皮在每家店铺前都要停一停,向里面张望了一会儿,一句话不说一点东西也不买又转到了下一家店铺。挡住别人走路的时候,娘总要扯着三皮的袄袖子,向自己跟前拽,三皮已经贴在娘身上了,可娘还是使劲拽。娘执意要找秃头,三皮不好意思再跟娘硬犟,娘想过好日子想疯了。三皮两手揣在袄袖子里,缩着脑袋,上下牙不停敲打着,想让它停下来也不能。三皮的手从袄袖子里抽出来,擤了一下鼻涕,懊丧地朝地上甩,竟没甩利索,那长长的鼻涕一眨眼就挂在了从后面匆匆赶上来的丝绸老板小森的裤腿上,三皮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娘快步跑过来。蹲在小森脚下用袖头揩去三皮的鼻涕。没管小森同没同意,扯起兰皮加快脚步想走出祝町。
走了一阵儿,见丝绸老板没追上来,娘松了一口气,这回娘不想在祝町逗留了,娘要领三皮回家。还差十几步走出祝町了,丝绸老板小森不知啥时跑到了他们前头。背着手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三皮和娘都傻眼了。看来三皮要惹大祸了,丝绸老板小森想跟他们没完。娘上前一步一个劲儿地要给小森哈腰,小森竟从牙缝里挤出笑来,小森绕过娘,来到三皮跟前,三皮脸都白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森鼓励三皮说话,可兰皮真的说不出话了,就等吃小森嘴巴子。小森又说了什么,娘听明白了,小森看上了三皮。让三皮去他家当仆役。这回娘乐得也说不出话了。天大的福啊,三皮终于找到了差事。
小森是祝町惟一做丝绸生意的日本老板,小森的丝绸店铺虽然门面不大,但在祝町颇有名气,三皮一踏进小森家门,眼睛不够用了,三皮在家睡的是火炕。小森家睡的是一层厚厚的塌塌米。三皮家的屋地都是疙疙瘩瘩硬土,小森家屋地铺着一层红地板,三皮家烧炉子取暖同时还可以做饭,小森家烧了一个高高的半圆型的大壁炉,壁炉用铁片包着,啥时撰上去,都是热乎乎的。三皮是个聪明人,一进门儿就牢牢记住了小森女人桂子告诉他的几条规矩,桂子是个主事的人,三皮要是讨桂子满意,就等于讨小森垒家满意。三皮很快摸清了小森家的生活方式,他要想在这里站稳脚跟,必须学会他们的行为习惯,三皮走路说话都模仿着小森的样子,他努力使自己变成另一个小森。没过几天,出外上街时常混在日本人堆里,竟没人看出他不是日本人。三皮最愿意做的事是乘电车。那种电车分前后两节车箱,前一节车箱里的人稀稀松松,都是被列为一等的日本人,后一节就不同了,车箱里满满登登挤着汗流浃背的中国人。三皮这一身打扮,加上从小森身上学来的动作,上车时不使用什么证件,就会轻而易举地混到头等车箱,逍遥自在地趴着车窗看后车箱里的热闹。兰皮在丝绸老板小森家干了半个月时,娘来过一次,娘说,娘不能总跟着你,有些事你要自己长限睛。娘以后不会再来了。娘怕给三皮找麻烦,怕丝绸老板小森瞅着碍眼。而另一层意思是,娘看着三皮那一身打扮就放心了,三皮身上穿着丝绸老板不穿的旧衣裳,再不好,也比她用手缝制的强,三皮不再是过击的三皮了,三皮过上了另一种人的生活。三皮在丝绸老板家干活极卖力,干完活儿,脑门子都挂了一层汗。每天早晨听到小森第一声咳嗽,三皮马上起来,第二声咳嗽,小森开门出外吐痰了,三皮知道这时小森一家都起来了,不用谁吱声,三皮进屋一路小跑儿地把尿盆端出来,倒掉,用清水冲干净。放在固定位置,又麻利地给后院一条拴着的黄狗喂食,一路小跑儿地回来,跪在地上擦地板。小森女人桂子是个爱挑剔的人,尽管三皮尽心尽力,她还是背后像背着小包袱似的背着孩子在三皮跟前滴溜溜地跑来跑去,专挑三皮的毛病。攘地板时,三皮利手利脚,把每个死角都擦干净。桂子实在挑不出什么,对三皮的态度有点放松了,三皮身上除了有一些她看不惯的坏毛病,干活从不藏奸耍猾。桂子的哥哥在关东军里做官,小森的生意要靠女人的哥哥来支撑的,虽然小森每天都在享受桂子端茶、穿衣服等无微不至的关怀,但小森不可能不拿桂子当回事。小森是个勤快的生意人。他尽量把买卖做得红红火火,满足家里女人的需求。他对三皮的态度,完全来自女人对三皮的态度,三皮不可能叫桂子不高兴,所以他也不可能不叫小森满意。有些事,三皮还有想不到的时候,一次,女人把孩子交给三皮,到前院看小森做生意,不一会儿,孩子拉屎了,三皮小时候拉屎,都是叫狗来吃掉的,狗吃了屎,又会把屁股舔得干干净净,三皮在小森家什么都看到了,就没看见小森怎么拉屎,怎么擦屁股。孩子拉完屎。三皮把后院大黄狗放进屋里,让狗把屎吃了,再让狗把孩子屁股眼舔干净,以前三皮没想过这么做有什么不对,三皮这样做了好几次桂子都没看见,这次让桂子看见的不是别的,正好大黄狗舔孩子的屁股眼,桂子吓得哇啦哇啦跑进屋里,抢过孩子,再也不让兰皮碰一下。三皮把狗牵出去,回来时不知所措地站在屋地当中看桂子,桂子让三皮转过脸去,三皮就连同身子垒转了过去,桂子让三皮把脸贴在墙上背诵桂予以前告诉的各种规矩,三皮就开始背,桂子说,我不告诉你停,你就这么永远背下去。三皮只能干一些粗活了,干完粗活儿,桂子还让三皮到前院帮小森搬运丝绸,算算帐。这之后三皮大部分时间都在前院,在前院儿当伙计,要比在后院干活开眼界,来买丝绸的都是一些有钱的人,三皮站在门前,很远地打着招呼,把他们叫到店里,不停地给这些人翻弄丝绸,眼睛却瞟着小森脸色。三皮无疑成了小森得意帮手。三皮爹在关内被日本人杀了,娘领他跑到满洲国新京就是图过个安静日子。过去三皮和娘部恨日本人,他们跑到满洲国也不想给日本人干事。时间长了,娘的想法变了,他们看着怪里怪气的日本人,整天想着怎么吃饭的问题,那些恨也就顾及不到了。每天生意淡的时候,小森就去后院看桂子,回来时脸色惨白,脑门也挂了一层密麻麻虚汗,说话也无精打采的,更没精力呆在店铺里,他只在店铺里转了一圈,就回去睡觉,一直睡到店铺关门儿。
这天下午,小森只来店铺一趟。再也没过来,晚上三皮关了店门,清点下午卖下的钱。点完一遍,发现抽屉里多了五块钱,再点,还是多了五块钱,兰皮闹糊涂了,静下心来,他断定这五块钱绝属意外收获,三皮心怦怦跳了,五块钱对他非同小可,他可以给娘买高粱米,还可以给娘扯块丝绸,娘在外面干一天活儿也挣不来五块钱,三皮的心越跳越快了,他把这五块钱放在抽屉的另一个角落里,然后来到后院把清点出的钱交给小森,三皮捏着这沓钱手有些哆嗦了,娘是老实人,娘知道他这样非打断他的腿不可。三皮把清点的钱交给小森的时候,话音都变调了,三虚不知怎么就从嘴里溜出那多出的五块钱。三皮告诉小森,那五钱还在抽屉里,绝不是故意弄错的。小森看着三皮。从牙缝里挤出笑来,小森说,你的诚实的确让我信任,今天的抽屉就应该多出五块钱,如果不多出五块钱那可就不对了。停了一会儿,小森让三皮出外打一壶酒,小森晚上要让三皮见一个人,临出门时小森又说。我用这种办法打发了好几个伙计。
小森让三皮见的人是秃头,秃头进了小森的店铺不住地挠着脑瓜壳四处寻么,当他看见三皮时,挠脑瓜壳的手停住了。秃头放下手开始拍兰皮脑瓜壳,秃头说,好小子,你在这呐!三皮怯生生地站起身,腰还没有完全直起来。就冲秃头咧嘴笑。秃头的手从三皮的脑瓜壳滑到了肩上,又使劲按下去,秃头说,你坐你坐。三皮的屁股刚挨到凳子上,又抬起来,秃头说,让你坐你就坐嘛!三皮就把屁股虚虚地蹲在板凳上。秃头同,来多长时间了?三皮说俩月。三皮发现秃头眯着小眼其实是个很凶的人。这时小森走过来,小森把秃头拉到炕桌上喝酒。小森跟秃头关系的确不一般,喝酒也简化了好多规矩。小森让三皮别闲着,去后院把桂子做的下酒菜端过来,三皮就不停地前院后院地跑,三皮跑到第三趟的时候,秃头把三皮拽住了,秃头端起手中的洒让三皮喝,三皮忙摇头说不会。秃头瞪起两眼盯了三皮好半天,然后把酒倒在自己嘴里。秃头不让三皮端莱了,秃头让三皮也坐在炕桌跟前。三皮坐不下,两腿虚虚地蹲着,秃头让他吃,三皮嗯嗯地答,却怎么也不敢拿筷子,秃头不再搭理三皮,只顾与小森喝酒,兰皮就这样看他们喝。秃头只字没提三皮救他女儿的事,也许他早就把那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在他们的谈话中,三皮知道,秃头平时不用傲什么正经买卖就可以有大把大把钱花,秃头每天都会在祝町各家商铺收取保安费,是祝町里最狠的人,他之所以来小森家里喝酒,是看好了桂子哥哥在关东军里的头衔。
秃头走了,小森把三皮当作身边的人,领着他去送秃头。之后,小森走到哪儿,三皮就跟到哪儿,三皮和小森一样成了祝町光彩耀眼的人物,很多人走路时离老远都躲着,连小森的女人桂子看着都觉得不对劲儿。她说这样早晚要把三皮惯出毛病来。
春天里什么东西都缓过来了,人们要做的事情也特别多。秃头张罗请小森和三皮到他家吃饭,三皮听出来,秃头不是请小森一个人吃饭,也不是让小森领着三皮到他家吃饭,而是请他俩吃饭。也就是说,现在秃头把三皮当作朋友了,秃头让三皮跟他平起平坐,秃头和小森平时就平起平坐。三皮知道自己的身份,无论小森怎么待他,他都是小森家的仆役。三皮在秃头家小心翼翼地怎么也不像吃饭,秃头女儿出出进进,早已忘了冬天时三皮怎样从外面把她领回祝町的。吃过饭,天也就黑了,他们走出秃头家,走在祝町大街上,祝町路上已不像前几天那么汤汤水水了,小森说,秃头之所以把你当作朋友。是因为你救过他的女儿。这回三皮知道了,秃头不是忘记了,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愿意去说。小森无所事事地走在祝町昏暗的灯光下,忽然停下来,他要领三皮走出祝町。三皮就默不作声地跟着。小森又朝七马路的方向走去,到了一户人家,小森让三皮背过身去,看路上的行人,小森敲了三下门,就进去了,小森告诉三皮,有人来,就咳嗽两声。三皮应着,小森把房门关上了。三皮背对着房门,有些不安分。小森的行为,叫三皮百思不得其解,他很想知道小森在里面干什么。三皮见四周没什么动静,大胆地转回身。轻轻推了一下房门,房门已从里面牢牢闩死,三皮细心打量着房门,打量这座住房——这是典型的日本房屋,灰色的水泥墙,黑色的长房檐,窄小的窗户,和别的日本房子没多大区别。三皮看着看着眼睛落在灰房子的窗户上,他蹑手蹑脚绕过房门,奔向旁边的一扇窗户,三皮想通过这扇窗户看看屋里究竟有什么秘密,三皮走到那扇窗户跟前,腿不觉打颤了,窗台高出他半头,他双手哆哆索索执在窗台上,一蹿一蹿地踮起脚跟向屋里看,屋内昏昏暗暗,什么也看不清,看来,他只有找点什么垫在脚下,才能稳稳当当把头探在窗口上。三皮离开这扇窄小的窗口,在黑夜里四处寻找着有什么东西可能垫脚,这时房门响动了几下就被打开,三皮没想到小森今天这么快出来了,三皮急忙向房门跟前跑去,他的动作迟到了一步,小森走出房门,看不到门前的三皮,猛地站住,刚要四处察看,三皮跑过来,小森满脸狐疑看着三皮。不肯说出一句话,三皮气喘吁吁的了,三皮知道小森不高兴,三皮磕磕绊绊地说,我来了一泡尿,正想找个地方……不知小森相不相信三皮的话,便开始往回走,三皮庆幸自己提前从窗户底下走下来,不然小森非看出破绽不可。小森说,要是桂子问起今晚的事,你就说你我去看戏。三皮答道:记住了,就说咱们去看戏!
丝绸店的生意说冷清就冷清下来,小森的精力也不如以前那样用在丝绸店铺上。小森是个做什么事情都容易着迷的人,小森迷上了灰房子就对丝绸店铺不那么上心了,晚上很早就关门。三皮只好回到后院擦地板。桂子对兰皮行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满,就跟小森使脾气,使了脾气,又在小森跟前温温顺顺,在屋地一溜儿小跑地哄着孩子。三皮现在成了小森的人,三皮通过秃头成了小森的人,三皮干活尽心尽力,桂子真的挑不出太多的毛病。
没几天秃头又来找小森喝酒,喝过酒。神神秘秘地出去。
他们没有想到这一次三皮会跟在后面,也许他们并没在意三皮跟在后面,三皮看到小森和秃头一起去灰房子的。三皮没等走到房门跟前就站住了,三皮想不明白这灰房子里有什么东西吸引小森吸引秃头。兰皮在他们闩门的时候跑了,跑出不远,他又跑回来,三皮看明白了,这座灰房子前面有个菜院子,院子用椴术圈起来,靠房子一侧有一个小木门,用铁丝拴着。这季节不是种菜的时候,院子里堆着干草和歪术头,而且靠着院子的两扇窗子紧贴着地面。三虚悄悄拧开铁丝打开小木门,脚踏进去,发出干草的响声,三虚停了一会儿,更加小心地向窗口移动,屋里暗红色的灯光从大绒窗帘中射出来,三皮扒在窗上,大绒窗帘左下角卷起一条缝隙,他从缝隙中向里望去,他看见屋里是典型的日本人家住处,他向屋里努力打量,看见小森手里捏着一只活老鼠,面目变得异常了。庄重了,三皮愣神的工夫,小森露出白白的牙齿,狠狠地咬老鼠的脖子。拼命吸吮,小森在喝鼠血!三皮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这回三皮看明白小森是怎么回事了。他恍恍惚惚离开灰房子,想忘掉刚才那个景象,可怎么也忘不了,他满脑子被那个景象糊得严严实实,一闭上眼睛就会出现。那景象驱使着三皮的脚步来到离灰房子一百米远处的暗红色的灯光下,看见小森和秃像喝醉了酒似的又哭又笑地从灰房里互相搀扶着走出来。
三皮回来的时候,小森已经到家了,正细细品尝桂子给他沏好的茶水。眼睛滴溜溜直转地看三皮。
三皮手脚不知怎么放,他看到了小森的秘密,小森也察觉出三皮心中的秘密,彼此心照不宣的。桂子随口问三皮干什么去了。三皮结巴了一下。赶紧说,看戏!桂子又接着问一句,看什么好戏?三皮翻着白眼珠子。怎么也回答不出来。
这天晚上三皮半宿没睡好觉。本来那些事情三皮不应该知道。可三皮还是知道了,浑身不住地起鸡皮疙瘩,头发也跟着竖起来,还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第二天开店铺门时,小森衣扣还没系好就遣邋遢遢走来,三皮想说话了,三皮半宿没睡好觉,就想早晨对小森说这句话,三皮问,你喝鼠血了,你为什么喝鼠血?小森耳朵好像不好使了,他愣了一下,然后看三皮,他好像没明白三皮说什么。三皮说,你要得鼠疫的。小森听了这句话脸色忽然变得铁青。眼睛直勾勾看着三皮。三皮胆怯了,他避开小森的眼睛,起身想走,小森一把拉住三皮,问,你都看见了?明天你也去。三皮说,我不敢。小森说,害怕的事早晚要发生,你要使自己无所畏惧,必须从你最不敢做的事情做起,只要你做了,以后就没有你害怕的事情。
一直到天黑,小森也没让三皮去后院干杂活,他态度变得异常冷漠,而且认定三皮必须击喝一次鼠血。看来三皮好像躲是躲不过去了,他有些后悔戳穿小森的秘密,小森既然在三皮面前没了秘密,三皮就变成了饲霉蛋儿了。下午的时候,小森连店铺里的事也不让三皮经手了,好像三皮完成了喝鼠血的任务,他的心里才踏实,才能安静下来。三皮看着小森,心里万分难受,他感觉小森不仅仅是让他完成一次喝鼠血的问题,而且鼠血能给小森带来无比的快乐和兴奋。这时候,三皮的屋门忽然被人推开。一个黑影悄悄溜进来,他看清了那黑影是小森,小森手里握着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一步一步摸索到他床边,三皮心里不住地哆嗦,小森难道手里握着东西来害人吗?三皮恐惧地睁着眼睛,他想看清小森手里究竟握着什么,屋里太黑了。三皮怎么也看不清,他只有眼睁睁盯着那块方方正正的东西一点点向他接近。
小森摸到三皮床边的时候,三皮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小森没感到突然,他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他说我已经想过好长时间了,你在我这干得不错,我也舍不得你,但是没办法。不是我赶你,你不得不离开我这几。接着,把手里握着的那方方正正的东西往三皮跟前一扔,说我没有太多的东西给你,但我也不能亏了你。
三皮怔怔地问,我什么时候走?
小森说,现在。
三皮小心翼翼接过那方方正正的东西,那东西不用看兰皮也知道那是一只木盒子,木盒里有一只活物在不停地跑动。
光复那年,祝町变得热闹非凡,那些来不及拿走更多东西的日本人一夜之间跑得无影无踪了。花色品种齐全的商品乱七八糟地散落一地。附近老百姓乐呵呵地往各自家里搬运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财富。突然人们看见了兰皮,三皮怀抱着那只木头盒子被一群人追赶着跑进了祝町,三皮脚上只穿着一只破皮鞋,另一只鞋早已在奔跑中丢掉了。后来三皮跑到了一个死胡同里,谁想解恨谁就在他身上踹一脚,尽管三皮不住申辩,人们还是不相信他不是日本人。最后三皮摔碎了那只木盒子,那只活物从破碎的木板中跑出来,三皮就在街头拼命追赶那只活物,他要把那只活物抓住,然后用牙齿咬断那活物脖子,吸干它体内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