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看月亮的脸

　　1．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

　　从开始有记忆起，就知道他是不喜欢我的。

　　人前人后，他从不掩饰自己重男轻女的观念。谁家生了男孩，他总是捻着胡子，喜滋滋地说：“添人了。”若是生了女孩，一准摇摇头：“是个不中用的。”母亲说，我出生时，邻居向他道喜，他却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一脸的遗憾：“哎，是个闺女”。在他心里，闺女迟早要嫁出去，是给别人养活的，只有儿子才是延续自家香火的正根壮苗。

　　“赶紧再生一个！”母亲还在月子里，他就迫不及待地给父亲下了命令。

　　“嗯。”父亲5岁就没了娘，从小到大，对他早已习惯了言听计从。

　　他满意地点点头，浑浊的眼睛闪过一抹光亮，取下窗台上的烟锅子，出门晒太阳去了。

　　母亲却不乐意了。俗话说，养儿子是名气，养闺女是福气。母亲打心眼里喜欢女孩。何况，当时国家已经实施计划生育，双职工是不能生二胎的。但是，这些话，母亲也只能在心里念叨，家里爷爷是权威，大事小事都得听他的。他让再生一个，她不想生也得生，受处分挨罚款也得生。

　　“好在，生下你之后，我就再也怀不上了。可能是天意吧，你爷爷命里就没有孙子。”母亲说这话时，我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

　　他还是不喜欢我。嫌我说话快，嫌我吃饭响，甚至，每天早晨的玉米面糊糊，都嫌我多喝了一碗。

　　他不喜欢我，顺其自然地，我也就不喜欢他。于是，小心眼里，时不时地想报复他一下。给他的茶缸放肥皂水，往他的烟锅里灌土，在他的皮帽子里撒尿……诸如此类，常常气得他满院子追着打我。他一边喘着气一边骂：“臭丫头片子，再惹我生气，以后别想指靠我！”

　　我扭过头，倔强地跟他顶嘴：“我指靠我爸指靠我妈，才不指靠你呢！”

　　

　　2．你看你看月亮的脸

　　可是，没过多久，我就不得不指靠他了。

　　12岁那年的一个冬夜，父母双双煤气中毒，一撒手，撇下我就不管了。从此，这世间，他成了我唯一的亲人。

　　父亲去世时，大家都担心他捱不过去。孰料，他看上去却异常平静。没有去送葬，甚至没有掉眼泪。他把后事交给父亲的单位处理，只说了句：“拜托各位了，我和小丫一个太老，一个太小，就不过去了。”

　　很多人说他狠心，连儿子儿媳的最后一程都不去送送。只有我知道，内心深处，没有人比他更痛苦。因为，一夜之间，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他的头发全白了，嗓子也哑得说不出话来。

　　父母离开后，他把他们的照片全部收了起来，自己不去碰，也不让我拿出来翻看。他说，想一个人，放在心里就行了。

　　那年中秋节，夜半醒来，我去厕所小便，听到他在东厢房一边抽泣一边说：“儿啊，别怪爹没去送你们。爹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敢去啊！孩子，爹怕啊！怕去了就再也没有力气活下去了！那样，咱的小丫谁管呢？”

　　我推开门，扑进他怀里，哇哇大哭起来。他颤抖着双臂，紧紧搂着我，说：“丫，不哭，有爷爷在。”

　　我仰起脸，望着他的白头发白胡子，伤心地说：“爷爷，我想爸爸妈妈……”

　　他自己抹了把脸，又用袖子给我擦了擦眼泪，说：“丫，跟爷爷来。”然后，牵着我出了屋。

　　院子里，月光像丝绸，亮亮地铺了一地。他指着头顶的明月说：“丫，想爸妈时，就在晚上看看月亮吧。爷爷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想念谁，月亮就能变成谁的脸。你可以跟它谈心，给它唱歌，就像亲人在身边一样。”

　　“真的吗？”我望着月亮，将信将疑。

　　他抽了一口烟，若有所思地说：“当然是真的！因为，不管爸爸妈妈在哪里，他们都跟你拥有着同一个月亮，他们永远都在爱着你。”

　　此后，遇到伤心事，我常常按他说的，一个人去看月亮。望着望着，发现月亮真的有时像爸爸，有时像妈妈，他们微笑着听我说话，那一刻，整个世界瞬间温暖起来。

　　再后来，偶然听到孟庭苇的歌：你看你看月亮的脸……月亮的脸悄悄地在改变……不禁喉头一哽眼泪哗哗地淌下来。

　　

　　3．亲情是一场又一场的穿针引线

　　父母去世后，家里只剩下爷爷和我两个人，这种相依为命的结构，使他对我的态度大为改观。以前他叫我“丫头片子”，不高兴时，还伤自尊地吼我“你这个不中用的”，现在，他喊我“小丫”，多数时候，干脆唤一声“丫”，无论语气还是面部表情，都亲切温和了很多。

　　另外，每天早晨，他自己喝玉米面糊糊，却总是给我熬黄金粒般的小米粥。他常说：“多喝点，五谷杂粮中，小米最养人了。”以前，他常嫌我吃饭多，现在呢，碗里的饭还没吃完，他已经去拿铲子准备给我盛第二碗了。

　　上初中时，学校离家远，他借钱给我买了辆自行车。要知道，当时普遍生活贫困，买辆自行车，俭省节约的人家也需要攒一年的钱。由于全班只我一个人有车骑，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骑着我的小飞鸽，心里那个乐呀，眼睛里汪满了花红柳绿！

　　东院的张大妈跟他说：“看你把小丫宠的，都快举到头上喽！”他咧着没牙的嘴，嘿嘿地笑：“宁让钱受罪，不让人受罪。我都一大把年纪了，也陪不了孩子几年了，能做多少做多少吧。”

　　北方的冬，冷得刺骨，能把人冻出眼泪来。妈给我缝的棉袄棉裤早已短了一大截，一出门，寒风顺着胳膊腿嗖嗖地往进灌。

　　一天夜里，我迷迷糊糊醒来，发现他还没睡，正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地忙着什么。爬起身一看，色彩鲜艳的花布，雪白的棉花，分明是给我缝棉裤呢。望着他的背影，我突然就哭了。他听到动静，一惊，不慎扎了手，却顾不得去管，只知拽过被子，赶紧给我盖在身上：“丫，小心别着凉。”

　　“爷爷，你还会缝棉裤？”我揉了揉眼睛问。

　　“才跟你张大妈学的。”

　　“女人干的活，男人也能学会么？”

　　“世上的活不分男女，只要用心，没有学不会的。”

　　灯光下，他的白发再次晃出了我的泪。我想，亲情就是一场又一场的穿针引线吧，每一针，都串着浓浓的爱啊！

　　

　　4．他就是那个叫我“臭丫头片子”的爷爷吗？

　　初中毕业时，因为成绩优秀，班主任建议我升高中考大学。思虑再三，我还是报考了市卫生学校。一来，中专的学费生活费都由国家补助，且一毕业马上能分配工作。上高中就不同了，学费昂贵且前程未卜。二来，爷爷慢慢老了，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当一名医生，至少在他生病时，我能及时地给他打个针输个液，也能更好地照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