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读书梦,没等把一二三四五认全了,就被极端重男轻女的姥爷破灭了。上有三个哥哥,下有一个弟弟,母亲家的男孩被家族赋予了重大的使命,得靠识文断字飞黄腾达光宗耀祖呢。一个丫头片子,学不学能怎么的,趁早下地干活,挣钱好供男孩上学。
不识字的母亲心有不甘,便把颠覆的可能性寄托在我们身上。我和哥哥上学开始,母亲便说:“只要你们肯学,砸锅卖铁,我跟你爸也供你们。你妈一辈子睁眼瞎,活得憋屈,你们千万别活成我这样,给我好好学。”
母亲在用牛皮纸给我们包书皮时,常摩裟着书上的那些小方块说:“来,给妈念一段,这上面都说的啥?”慢慢地我发现,母亲一点都不笨,听过三五遍的唐诗宋词,母亲居然会背了。
冬闲时,我跟哥哥抢着看小人书,父亲也曾经文艺过,常成晚地抱着《三国演义》、《红楼梦》看,母亲边纳鞋底,边朝我们痴痴地望。她有时问我们,书里面都说什么了啊,你们看得那么热闹?书里的美好世界揪着我们的心不放,谁都没空理会她。母亲有时蹑手蹑脚地过来给我们剪剪烛花,有时给我们送来几只烧土豆,有时给父亲的高粱米炒成的茶里续点水,借机瞄一眼我们手中的书,那神情,慌乱,喜悦,又失落。
一次,母亲进城卖完菜,想给我和哥哥添件衣服,就随着几个人走进了一家店。她一进里面惊呆了,怎么那么多人都没穿衣服呢?母亲正东张西望时,被人轰了出来,人家呵斥道:“眼睛瞎了吗?上面那么大字没看见?”母亲被拉到门匾下,那人戳着母亲的脸,指着那两个字一字一顿地说:“澡堂。”那人又让母亲跟着学了一遍,母亲站在牌子下,望着那两个大字,泪如雨下。
村里有人家里出了事来借钱,母亲心肠热,忙问:“20元够不够?”对方说够了。母亲还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子,说:“怕忘了,我得记下来。”一年半载后还回来10元,母亲说:“明明是借了20元怎么就还10元呢?”对方说:“就是借了10元,你看上次当你的面记着呢。”母亲分得清小写的123,但分不清大写的了。
母亲两天水米没进两夜没合眼,母亲心痛的,不是失了10元钱,而是失了她的尊严。
母亲也不是一字不识,她能认得我和哥哥的名字。当我们兴冲冲地跑回家,将怀揣的成绩单高高举给母亲看时,母亲从未说过一句好,也没因此额外奖励过,她觉得考第一这件事本身就是应该的。
母亲不识字,但操作能力极强,不像父亲考个驾照,熬成了学习班的老大哥。母亲仅用半天时间,就把四轮拖拉机在乡间土路上开成了风驰电掣,母亲期望用40码的速度与激情,弥合着40年来的苦楚与残缺。
哥哥高考发挥失常,考了个小师范学院,母亲不是很满意。我呢,因病休学、休学再休学,高考前一再昏迷,仅仅考了本省中专。母亲连连叹息:“学来学去,就考成这样?我要念这么多年,准能考进北京。”
之后,我与哥哥相继工作、成家,一步步走下来,又在各自的小世界里风波不断。十年前,我们总算安稳下来,将父母接到城里,以为只要他们不愁吃穿,不再奔波劳碌,就应该是和乐安详,真的很少去考虑到他们的精神需求。
直到有一天,母亲让我调调她的手机,说电话号码本乱了。我翻开手机里的电话本,很惊异,里面存着很多号码。我随口问了句:“这都谁存的呀,存得还挺细呢。”母亲说:“我自己。”我有点惊诧:“你怎么把汉字打到手机上的啊?”母亲羞涩地说:“我自己慢慢学的,我都学会好几年了,你不知道吧。”
我又问:“怎么学会的呢?”母亲说:“我平时在影碟机里听经书听讲义,对照着书听,用手点着书上的字,反复听,天天听,就把几本经书里的字都记住了,就是写起来还是很费劲。”
我赶紧找出一张报纸让母亲读一段,尽管母亲读得磕磕绊绊,但还是把我读得热泪横流。母亲又拿出来一张纸,拿过笔,歪歪扭扭地写出了她的名字。她说:“记住,我是有名字的,我死后,我的墓碑上,要写我自己的名,不要写江刘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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