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你的草原小屋经过

　　那个初秋的周日下午，大人们说秋老虎来了，天气热得反常。我们班另外几个班委到我家来找我，要和我一块儿去李老师家。因为听说她的儿子星期五踢足球的时候小腿骨折，有人提议去看看。我不是没有犹豫，因为昨天她还当着全班的面，不由分说地指责我不主动报名参加校运动会是没有集体荣誉感，不像班长的样子。其实报名那天我去补牙，压根儿不知道这回事。

　　记忆中的李老师就是火一样的女子。她的小女儿是高我们两届的学姐，到我们教室来找她，被她发现有什么不满意，立刻当着我们的面一通呵斥，“面红耳赤”这个词就是由当时的学姐给我做的启蒙图解。南京的冬天，我们这些刚上小学的小不点儿手指僵硬，连笔也握不起来，急得几乎哭出来。李老师会一个一个焐住我们的手，体贴地说没事儿，一会儿就好啦。那时候她的手温暖如春。

　　我们一行七人顶着秋老虎的烈日，穿过小街小巷，似乎横跨南京东西两极浩浩荡荡向李老师家走去。那时候我们不过小学三年级，没什么奥数、钢琴之类的兴趣班要上，我们的父母都在忙着利用一周惟一的休息日做家务，只要我们做好了星期一要交的作业，又不在家里添乱，当然可以自行安排。何况南京还是一副小巷纵横交错的古城形象，没什么交通安全方面的担忧。

　　一路上，谁也没觉得累，只有莫名的兴奋和略微的紧张——从来没有像大人似的独自去看望什么人，何况还是去老师家。经过一家小店，我们搜罗出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一包芝麻糖，因为只有它正好7分钱。

　　李老师家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好找。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李老师住在瑞金北村，可压根儿不知道她到底住在哪楼哪个房间。那时的瑞金北村还没完全建好，周围还有大片大片空地，长满杂草，绿油油地在阳光下招展。我们晃晃荡荡地在小区里找遇到的人打听，仍然一无所获。幸好看到一家院落里晒着李老师的蓝衬衫，于是拥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敲门。

　　李老师一开门，我就闻到一股浓香——李老师正在为她住院的儿子熬骨头汤。隔着一段距离，也可以看到锅里的汤烧开了，咕嘟咕嘟地顶着锅盖，溢出的汤汁沿着锅边滴落，火舌就一下子矮了，又贪婪地滋滋叫着反扑。

　　我们发现，我们的确给李老师带来了惊喜：“你们几个就这么走来的吗？这么远？路上没出什么事吧？谢谢你们呵。”看着问个不休的李老师，我们有些不习惯，那个严肃得让我们害怕的李老师，怎么变得像爱唠叨的奶奶？

　　看到我们递上的那包芝麻糖，李老师摇摇头，笑着说了声“你们这些小孩子”。然后匆匆去厨房把火关小，把我们带到她家院子，拿出很多书分给我们看。

　　李老师家的院子拾掇得花草遍地。大家指着院墙边晒着的蓝衬衫七嘴八舌告诉李老师我们就是因为它才找到的，李老师笑眯眯地说：“你们这群小机灵鬼。”院子中央还有一口井。大家一拥而上，围在井边探头探脑地看热闹。我们几个住平房的同学，家附近都有水井。每到傍晚，井台上总聚满了人，洗菜的，杀鱼的，洗衣服的，可热闹了。去晚了，连插脚的地方也没有。像李老师这样住着楼房，自己家却有一口井，可真够奇怪的。李老师取了刀，从井里提起一个被剖成两半、当作水桶用的足球，嘿，中间还有一个西瓜呢！

　　李老师一边切瓜，一边对我说：“你补过的牙好了吗？可以吃凉的吧。昨天是老师冤枉了你，运动会那天闹牙痛上不了场我可得狠狠批评呢。”我接过老师递过来的瓜，稚气的心也忽然感觉到了些什么。

　　我们叽叽喳喳吃着冰凉的西瓜，楼上的住户乐呵呵地伸出头来看，“老李呀，你家怎么这么热闹呀？”“噢，是我的学生来了。”“哟，老李你好福气，放假他们也想着你。”“是呵是呵……”

　　后来，李老师把我们送上回家的公交车，帮我们买了车票，嘱咐我们到哪一站要记得下车注意安全，还给我们每人分了一块芝麻糖和一本书。

　　我的那本是《绿野仙踪》。很久很久，在我的脑海里，多萝茜被龙卷风刮走之前住的草原小屋，就像李老师有水井、开满花的家。

　　在我的记忆里，还有很多这样童话般美好和温柔的城池。

　　刚刚走进小学，给我们上第一堂课的是白发苍苍的生活老师。她像奶奶一样笑容可掬，对着我们这些心怦怦直跳的初来者自我介绍：“我啊，姓汤，就是你们吃完饭后喝的那个汤。”我们愉快地笑了，学校原来不可怕。

　　二年级音乐课期末考试，每人站起来唱首歌。叫到我，我忽然哑了嗓子，以一个古怪的低音赢得满堂哄笑。天后王菲在春晚出现颤音，有专家解释，没有经过暖嗓就唱这样高难度的歌，成功率的确不高。我唱不出歌也是未经暖嗓吗？说不清。白头发的音乐老师把我叫到钢琴边，和我说了几句闲话，这学期最喜欢哪首歌啊？除了课本上的还会唱什么呀？然后再次弹响钢琴，这一次我顺利地唱完了。老师停下来，认真地看着我，“你听你的声音多好听！”直至今日，我也没有自信在大庭广众面前高歌一曲，但我一直记得他这句美妙的评语。

　　刚学C语言编程的时候，我总是把那些数字符号与高等数学混成一团，心里的沮丧无可复加。课堂训练时，我颤颤巍巍地把第一道题的运行结果写出来，就发现老师正在我身边。我惊恐万状，她却凑近我的耳边，乐不可支地说：看，这个运行结果拼出了一个“羊”字，今年是羊年，这可是我辛辛苦苦的创意哦，还好，你立刻就发现了！是哦，虽然图形笨拙，真的是个“羊”。我回了个笑容，喜气洋洋地开始关山度若飞。

　　教大学语文的章老师送给我一张向日葵图案的明信片，上面写着：每次看到你，都是这样神采飞扬的样子，忍不住对自己笑一下。

　　亲爱的老师，那是因为在我的成长版图里，有你们的爱与善意搭建的草原小屋，给予了我幸福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