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月里,又有电影或电视剧的制片人员,到我家来请父亲去当群众演员。他们走后,我就独自静坐,回想起父亲当群众演员的一些往事……父亲被选去当群众演员,毫无疑问地最初是由于他那十分惹人注目的胡子。父亲的胡子留得很
这一个月里,又有电影或电视剧的制片人员,到我家来请去当群众演员。他们走后,我就独自静坐,回想起当群众演员的一些往事……
被选去当群众演员,毫无疑问地最初是由于他那十分惹人注目的胡子。的胡子留得很长,长及上衣第二颗纽扣,总体银白,须梢金黄。谁见了谁都对我说:梁晓声,你老父亲的一把大胡子真帅!
父亲生前极爱惜他的胡子。兜里常揣着一柄木质小梳。闲来无事,就梳理。
记得有一次,我的儿子梁爽,天真发问:“爷爷,你睡觉的,胡子是在被窝里,还是在被窝外呀?”
父亲一时答不上来。
那天晚上,父亲竟至于因了他的胡子而几乎彻夜失眠。竟至于捅醒我的母亲,问自己一向睡觉的,胡子究竟是在被窝里还是在被窝外?无论他将胡子放在被窝里还是放在被窝外,总觉得不那么对劲……
父亲第一次当群众演员,在《泥人常传奇》剧组。导演是李文化。副导演先找了父亲。父亲说得征求我的意见。父亲大概将当群众演员这回事看得太重,以为便等于投身了艺术。所以希望我替他做主,判断他到底能不能胜任。
我替父亲拒绝。那时群众演员的酬金才两元。我之所以拒绝不是因为酬金低,而是因为我不愿我的老父亲在摄影机前被人呼来挥去的。
李文化亲自来找我——说他这部影片的群众演员中,少了一位长胡子老头儿。
“放心,我吩咐对老人家要格外尊重,要像尊重老演员们一样还不行么?”——他这么保证。
无奈我只好违心同意。
从此,父亲便开始了他的“演员生涯”——更准确地说,是“群众演员”生涯——在他七十四岁的……
父亲演的尽是迎着走过来或背着走过去的“角色”,说那也算“角色”,是太夸大其词了。不同的服装,使我的老父亲在前成为老绅士、老乞丐、摆烟摊的或挑菜行卖的……
一次,我从办公室回家,经过北影一条街——就是那条旧北京假景街,见父亲端端地坐在台阶上,而导演们在摄影机前指手画脚地议论什么,不像再有群众场面要拍的样子。
时已中午,我走到父亲跟前,说:“爸爸,你还坐在这儿干什么呀?回家吃饭!”
父亲说:“不行,我不能离开。”
我问:“为什么?”
父亲回答:“我们导演说了——别的群众演员没事儿了,可以打发走了。但这位老人不能走,我还用得着他!”
父亲的语调中,很有一种自豪感似的。
父亲不肯离开,我只好去问导演。
导演却已经把我的老父亲忘在脑后了,一个劲儿地向我道歉……
记得有天晚上,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妻子和老父母一块儿包饺子,父亲擀皮儿。
忽然父亲喟叹一声,喃喃地说:“唉,人啊,活着活着,就老了……”
一句话,使我、妻、母亲面面相觑。
母亲说:“人,谁没老的时候?老了就老了呗!”
父亲说:“你不懂。”
妻煮饺子时,小声对我说:“爸今天是怎么了?你问问他。一句话说得全家怪纳闷怪伤感的……”
吃过晚饭,我和父亲一同去到办公室休息。睡前,我试探地问:“爸,你今天又不高兴了么?”
父亲说:“高兴啊。有什么不高兴的!”
我说:“那你包饺子的时候叹气,还自言自语老了老了的?”
父亲笑了,说:“昨天,我们导演指示——给这老爷子一句台词!连台词都让我说了,那不真算是演员了么?我那么说你听着可以么?……”
我恍然大悟——原来父亲是在背台词。
我就说:“爸,我的话,也许你又不爱听。其实你愿怎么说都行!反正到时候,不会让你自己配音,得找个人替你再说一遍这句话……”
父亲果然又不高兴了。
父亲又以教训的口吻说:“要是都像你这种态度,那电影,能拍好么?老百姓当然不愿意看!一句台词,光是说说的事么?脸上的模样要是不对劲,不就成了嘴里说阴,脸上作晴了么?”
父亲的一番话,倒使我哑口无言。
前几天,电视里重播电影《白龙剑》,妻忽指着屏幕说:“梁爽你看,你爷爷!”
我正在看书,目光立刻从书上移开,投向屏幕——却哪里有父亲的影子……
我急问:“在哪儿在哪儿?”
妻说:“走过去了。”
是啊,父亲所“演”,不过就是些迎着镜头走过来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群众角色。走得时间最长的,也不过就十几秒钟。然而父亲的确是一位极认真极投入的群众演员——与父亲“合作”过的导演们都这么说……
我想——“认真”二字,之所以成为父亲性格的主要特点,也许更因为他是一位建筑工人。几乎一辈子都是一位建筑工人,而且是一位优秀的获得过无数奖状的建筑工人。
他们的认真乃因为这正是他们的愉悦!
愿我们的生活中,对他人之事的认真,并能从中油然引出自己之愉悦的品格,发扬光大起来吧!
(作者:梁晓声 字数:2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