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后我们为什么内疚和愤怒

18日~24日期间,由47名心理专业人士和志愿者组成的广州心理救援组在四川地震灾区开展了为期一周的干预工作。

在灾区,我们这一队伍只是抵达四川的庞大的心理救援大军中的一个小分队。据了解,在18日前,仅北京就已有20支心理救援队抵达灾区,而作为广州心理救援组的一个成员,我在四川的一周时间内,不断听到我在北大心理学系的同学和我在全国各地的心理学界的朋友抵达灾区的消息。同时,我从电视、报纸和电台中,也频繁听到媒体对心理专家就心理危机干预这一话题的采访。

可以说,与以往的重大灾难相比,这一次汶川大地震中,心理危机干预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

作为这个庞大队伍中的一员,我想谈谈我这一周的观察和体会。

问问自己:我们为什么要来做志愿者?

18日抵达成都后,看着街头井然有序的情境,我突然有了一种恍惚感:地震真的发生了吗?

这种感觉令我有点惊讶。因为,12日晚得知汶川大地震导致大量同胞遇难的消息后,我一度泪如雨下,在后来的几天内,也在看报纸照片和电视画面时数次落泪,那时我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已在汶川,已和灾区同胞共命运。

但是,为什么来到成都后,反而有了这种恍惚感呢?就好像是,以前,我觉得和大地震这个悲剧是没有距离的,但现在,看着没有遭到明显破坏的成都的街头时,我却忽然觉得,我和地震这个悲剧拉远了距离。

这种感觉一直滞留在19日才消失。当日,我们救援组分成几个小组,而我所在的小组去了都江堰,我们第一个要干预的对象是新建小学的十余名老师,他们讲述的故事深深地震撼了我们,虽然我们此前劝说自己,做心理志愿者要有一颗“大心脏”,但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听到地震中的悲情故事,我们几乎无一例外都流下了眼泪。

譬如,新建小学三年级的几个孩子被压在废墟下,其中一个女孩拿到了一瓶水,但她不肯喝,而是分给其他孩子喝,饿极的时候,她就啃桌子角,想像这是方便面。当其他孩子情绪沮丧的时候,她就唱国歌鼓励他们。最后,这几个孩子中只有一个孩子获救,而这个最勇敢、最有爱心的小女孩走了。

讲这个故事的是这个小女孩的女班主任,她的班里有17个孩子遇难,这令她的心理陷入崩溃状态。从地震发生后到19日,她没怎么吃东西,更睡不着,因为一合上眼便会看到许多双可爱的眼睛在看着她。她说她已不能再继续做老师了,这个班的孩子就是她永远的孩子,她不能舍弃他们……

这个故事令在场的所有救援组成员泣不成声。

下午,我们去了新建小学,后来又去了伤亡更惨烈的聚源中学,看着眼前的废墟,无比强烈的悲伤冲上心头。直到这一刻,我感觉我才彻底地接受了地震的事实,已不能否认,已不能拒绝。

看到事实,才能让自己接受悲剧

也正是在聚源中学,令我明白了什么叫“灾难性旅游”。这个词是奥地利媒体发明的,专指那些蜂拥而来参观一个地窖的人们,这个地窖是一个71岁的男子所造,他在这个地窖中将自己的女儿伊丽莎白关了24年,并与她生下了7个孩子。

灾难性旅游也出现在聚源中学的废墟上。当时,有一个十多人不知什么身份的团队纷纷在废墟前摆pose留照,而一个男子离我只有2米处也在摆pose让别人给他拍照,他的旁边就是两个花圈。看到这一幕,我有失控的感觉,忍不住地大声对他说:“你干吗要在这个地方给自己拍照?!”

这声呵斥令他醒过神来,他赶紧制止了正准备拍照的伙伴,并感谢我对他的提醒。

这让我想起了2006年我去奥斯维辛集中营,在一堵墙上看到了许多用各种文字的留言,我严重怀疑那些都是“到此一游”的东西。奥斯维辛的这些文字和聚源中学废墟上的拍照留念,让我当时很愤怒。但回过头来写这篇文字时,我想我似乎明白了他们这样做的心理含义:我见证过了最悲惨的惨剧的发生。他们只是最普通的市民,尚不能从情感上接受悲剧的发生,于是必须要看到事实,但看到了事实仍然不敢让悲伤从心中自然迸发,所以对这一事实仍然有距离感,于是自己摆个pose留念,这样就可以在以后告诉自己,这件事的确发生过,你看我都曾经来过这里。

聚源中学的废墟和花圈,有一些“游客”站在这两个花圈边拍“到此一游”。

见证灾难,让心理拥有确定感

我想,追求这种心理上的确定感,或许是很多志愿者奋不顾身地涌向灾难第一线的重要原因。尽管知道自己未必能做什么,尽管知道自己还可能添乱,但还是忍不住要奔向前方,这就是因为很微妙的心理因素。

例如,你没有登过珠穆朗玛峰,那你就只是理性上知道它的存在,但假若你到了珠穆朗玛峰的面前,甚至攀登过它,那它对于你就是真切的存在了。许多人奋不顾身地奔向各种“前线”,这种“我来过这里”的心理需要或许是很重要的心理因素。

在广州招募志愿者时,和一些志愿者聊天时,我都感觉到了“不到前线非好汉”的这种微妙心理。

大地震发生后,无数人都想为受灾的人们提供帮助,不过,提供帮助的办法很多,我们最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办法,而不必都到前线中来,无比渴望到灾区第一线的志愿者,可以深思一下,你真的就是百分百想去提供帮助吗?你的强烈的愿望里,有没有杂质存在?
问问灵魂:为什么我们会感到“内疚”?

按计划,20日我们的团队应该去绵阳,但因为预报有6~7级的强烈余震,且灾区还会有中到大雨,所以我们将去绵阳的计划推迟了一天。当日,我听说一个儿童活动中心有60名孤儿,想去那里做一些事情,但还在路上时,接到新的消息,说这里的孤儿都得到了心理辅导,所以活动中心不接受其他志愿者或专家为这些孩子再次做辅导,因重复辅导其实意味着重复创伤。

内疚情绪,在灾区蔓延

于是,20日这天,我临时“失业”了,这令我感觉到明显的内疚,并立即开始想,我要大大提高我对灾区的捐款额,我要做很多很多事情……

类似的内疚在心理志愿者、其他志愿者、救援人员和幸存者中非常常见,可以说是灾后最普遍的情绪之一。

20日调整一天后,我们由15人组成的小分队21日按计划奔赴绵阳,先后给永安镇救助站帐篷学校的170名师生、沸水镇150名师生和花亥小学150名师生做了心理辅导。

在永安镇,我和来自广州的心理咨询师晏嫣一起合作,负责辅导20余名十来岁的孩子,先由晏嫣带着孩子们一起做“手指操”活跃气氛,等气氛活跃起来后,我们给每个孩子一张纸和笔,让孩子们画他们印象中最深刻的一次梦,如果没有梦,就可以画自己想画的任何画面。

距离北川县城20余公里的永安镇是灾情最严重的地区之一,据了解,我们负责的20余名孩子差不多都有亲人遇难或受重伤,所以不出所料的是,孩子们画的都是与地震有关的画面。

等孩子们画好后,我和晏嫣再根据画面对孩子的心理状况做一个直觉上的评估,然后视情况或做单独对话,或让孩子站出来和其他孩子一起分享他的感受。

我先和一个孩子单独对话,等结束对话后,我们回到帐篷里,看到晏嫣让一个神情落寞但又有点要强的9岁的小女孩在讲她的画,讲完后,晏嫣问她有什么理想,小丫头大声地说:“我长大了要发明一个仪器,可以控制地震的仪器。”

这个小丫头的理想真好,我想,有这样的一个理想,她就从灾难中找到了积极的意义,而不会单纯地陷入悲伤中。于是,我走上前说:“你的理想真好,你会记住它的,是不是?请大家为她的理想鼓掌!”

孩子们激动地为她鼓掌。但是,等她坐回座位后,我却发现,她的神情仿佛更加落寞。于是,我走到她的小课桌前,蹲下来,拉住她的小手,轻声问她:“愿不愿意跟叔叔单独说会儿话?”

她摇了摇头,并且隐约有点拒绝我的身体接触,虽然不坚决。

等离开这个帐篷学校后,这个小女孩的那种落寞和倔强的神情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突然有一瞬间,我想到一个可能的答案:她很内疚,她很自责,她认为她对地震的发生有一定的责任,所以她才有了要控制地震发生的理想。

当然,这只是一个推论,并不一定就是答案,晏嫣就不大认同我的看法,她认为我给出的反应非常好。

当日,我们的第二站是沸水镇帐篷学校。这里的灾情比永安镇稍轻一些,我们是四个志愿者一组,在一个帐篷里为四十多个从初一到初三的孩子做心理活动。活动即将结束时,我特地对孩子们说,你们中如果有谁觉得自己心中有强烈的内疚、愤怒或悲伤,可以留下来和我们单独交流。

结果,几个学生留了下来,其中一个女学生对我说,她觉得自己是废物是饭桶。

“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呢?”我问她,“能不能详细给我说一下?”

她说,地震发生时,他们刚午睡结束正赶向教学楼,大多数同学都逃过了一劫,但有两个学生遇难了,其中一个是她的朋友,虽然关系不是特别紧密,但也算是好朋友,她看着这个同学被送上担架,听说这个同学医治无效死亡后,她觉得很内疚,并想,如果她早一点起床叫醒大家一起下去,那么也许这个同学就不会死了。

不过,真正令她觉得自己是饭桶的,是爸爸的受伤。她说,地震发生前,她缠着爸爸给家里买冰箱,因为她爱吃冰镇的食物,爸爸工作有点忙,想晚两天再买,但她不干,要爸爸立即买。爸爸爱她,就专门抽时间买了冰箱,因为这个原因,地震发生那一天,他恰好留在家里,结果腰被砸伤了,伤情挺重,现在还在医院里。

这就可以理解了,她认为是她要爸爸买冰箱给她弄吃的,这一点导致父亲受了重伤,所以她内疚,恨自己是个饭桶。

她这个逻辑看似合理,但其实是一个扩大化的、错误的心理连接。她要爸爸买冰箱是一件事,地震的发生是另一件事,这两件事的轨迹凑巧相遇,结果她将两件事混淆在一起,认为是她导致了爸爸的受伤,但爸爸受伤的唯一原因是地震的发生,而不是她,这是两码事。

我给她讲了这个道理后,让她大声说:“我不是爸爸受伤的原因,爸爸受伤的原因是地震。”

说了几遍后,她的神情有些释然。

接着,我给她讲了一下“冰箱-地震-爸爸受伤-我是饭桶”这四者之间的联系,帮助她明白,她自责为饭桶的心理是怎么来的。

因时间有限,这个个案我处理得急了些,用了太多说教,如果时间稍宽裕一些,我会让她自己找到“冰箱-地震-爸爸受伤-我是饭桶”之间的连接,那样会好很多;也会让她做角色扮演,如让她扮演女儿,对我扮演的“爸爸”表达她的内疚和自责,接着会让她扮演“爸爸”,对我扮演的“女儿”说他的想法,还可以让她扮演“地震”,对“女儿”说话,这样她会更清晰地理解,她的自责只是她一个人的孤独的想法,“地震”会嘲笑她的这种自大的想法,而爸爸更是根本就不会怪罪她。

内疚情绪是必须处理的负面情绪

内疚是我们在这周的心理干预中遇到的非常普遍的情绪。20日,我们的志愿者中有一大半虚度了一天,于是感到内疚。但21日,我们所有志愿者都忙碌了一天,做了很多事情,但内疚却是当晚我们分享感受时的最集中情绪。

我们尚且如此,那些在前线的救援人员估计内疚更为普遍和严重,例如那些给埋在废墟中的幸存者做截肢手术的武警和士兵们,他们肯定会有更为严重的内疚,是亟须心理辅导的一个特殊群体。22日,我们的心理救援组特地派了一个23人的分队,前往绵阳市安县,为驻扎在永和镇上的广东省边防总队115名官兵做了团体心理辅导。期间,救援组巧遇深圳市副市长李铭,他得知救援组是来自广东的心理志愿者后,立即向我们表示了敬意,并向工作组赠送了慰问金。

有时,甚至是贡献越大的人内疚情绪越重。新建小学的一名老师绝对是一位英雄,她连抛带扔地将班里被吓呆的孩子们丢到了安全地带,但困扰她的最大的情绪却是内疚,因为她恨自己没有救出自己以前带过的孩子。

内疚情绪是必须进行处理的一个关键性的负面情绪,否则,当事人就容易出现自毁倾向,严重者会自杀。前面提到的那个自责为饭桶的女孩,如果不处理她的内疚情绪,她就会产生进食障碍。

放弃愤怒,别和一瞬间的丧失“控制感”较劲

愤怒是另一种负面情绪

除了内疚外,愤怒是这次地震后出现的另一种常见的情绪。

绵阳市魏城镇在地震中遭遇的主要是财产损失,大部分房屋倒塌,但人员伤亡较少,而其中大多数集中在魏城小学六年级二班。这个班在教学楼的最高层的三层,据了解,地震发生时,这个班的班主任带着孩子们向下跑,但跑到走廊正中间时,楼顶的一大块水泥板掉下来,砸塌了三楼和二楼的走廊,最终令13个孩子遇难。其他班的老师都没带着孩子逃跑,所以都没有人员死亡。

这一明显的对比引起了六年级二班的部分家长们的愤怒,他们认为这个班主任该为这一灾难性后果负责,其中一个家长在举办孩子的葬礼时,强令这个班主任在葬礼上捧孩子的遗像,而在当地风俗中,捧遗像的都是晚辈。

迫于多方面压力,这个班主任接受了这一结果,但他的心理因而崩溃了,长时间处于“傻了”的状态。在辅导中,他第一次透露了他的苦衷,他认为自己是在带孩子逃命,自己是绝对的善心,出现了这样的结果是谁都不想要的,凭什么要让他负责?但他无处诉冤,也难以被人理解,所以濒临彻底绝望的状态。

不过,整体上而言,我们通过这一周的工作发现,尽管一些学校遭遇了惨烈的人员伤亡,但多数家长对老师们的处境还是理解的,对老师无比愤怒的家长尚是少数。

但愤怒却是网络上最常见的负面情绪,国内人气最旺的天涯杂谈和新浪论坛中,首页差不多有一半帖子是网友在表达他们的愤怒。姚明竟然“只”捐了200万元人民币,这遭到了多数网民的口诛笔伐,新浪留言中多数都是黑姚明的。万科房地产公司一开始捐了200万元人民币,遭到了一边倒的抨击,而当万科追加了1亿元后,很多网民说,瞧,压力生效了,我们令万科又多掏出了1亿元。

一个女孩的画,其中一位是她父亲,另三个女孩是她自己和姐姐、妹妹,但姐姐已遇难,而与姐姐当时在一起的妈妈活了下来。这幅没有妈妈的画作显示,这个女孩对妈妈有愤怒。

愤怒和内疚均源于丧失控制感

为什么愤怒和内疚情绪会如此普遍?

要回答这个问题,就要先回答一个问题:重大灾难对心理造成的冲击是什么?

主要的冲击是两点:1.重大的丧失,包括受伤、亲人伤亡和财产损失;2.控制感瓦解。

第一点冲击会导致悲伤等很多情绪,这不是本文探讨的范围,本文主要探讨第二点。

所谓控制感,即我感觉世界在我掌控和预料之中,我早就知道事情会朝着什么方向发展,我预料到我的人生会去向何方……

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维护自己的控制感可能是第一要义。假若我预料事情会朝什么方向发展,那么一旦我发现事情没有这样发展,我就会很恐慌,并会尽一切力量将事情朝我推动的方向发展。

假若一个人的人生没有外界事物的强力侵入,那么他的这种控制感就会一直得以保持。

但是,像地震这样的重大灾难一定会撕毁这种控制感,以强有力的方式告诉每一个受到严重影响的人,你根本掌控不了什么,你的控制感是幻觉。

控制感被破坏后,一个人就会有强烈的无能为力感,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

彻底的无能为力感是极其可怕的,为了逃避这种感觉,内疚和愤怒这样的情绪就会产生。

在地震中,无能为力感深藏的逻辑是:“大自然是控制者,你们不是。”内疚感深藏的逻辑则是:“我是控制者。”愤怒深藏的逻辑则是:“他是控制者。”

由此,可以看出,内疚和愤怒其实都是在大自然以外寻求归因,而将灾难的原因归结到人身上,就好控制多了。

这当然是一种虚妄。但在重大灾难发生后的那一小段时间,这种虚妄可以保证我们适度逃避无能为力感,于是对人生和世界的掌控感不至于被彻底摧毁。

但是,等灾难过去一段时间后,我们重新建立了一些新的控制能力,这时就可以把内疚和愤怒给放下了。我们得承认,在大地震发生的那一瞬间,我们在相当程度上的确无能为力。

不过,我们可以顺应地震,可以预测它的发生,可以改善房屋的构造,可以掌握更好的逃生办法,可以改善我们的救援体系……从而最终让地震对我们的危害减至最小。

同时,我们还要看到,地震是很可怕,但它只是那一瞬间,而我们的人生是一条长河,我们可以不和这一瞬间较劲,但可以在人生长河中将失去的适度弥补回来。假若我们的人生一直是在和这一瞬间被瓦解的控制感较劲,内疚和愤怒等情绪就可能会控制我们一生,而让我们自毁或不当地攻击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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