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手

夏天的一个下午，五点钟光景，杨明和章庆结伴去郊外一条不知名的河中游泳。杨明骑着摩托车带着章庆，劲风鼓起他俩那已经被汗濡湿的衬衫，加上两人都使劲躬着身，活像奔跑的幼驼。

　　这条河流无疑是游泳的绝佳场所。就像一位无意邂逅的女孩，虽然不知道芳名，但惊鸿一瞥，却倩笑灿烂，让人目瞪口呆，经久难忘。

　　这绵长、清澈的河流，让人感到亲切，恍然如见初恋的情人或远在山村慈祥的母亲，很想偎在她的胸怀中徜徉、小憩。

　　四周根本无人，静得很，偶尔有一声鸟叫，如一枚石头落入水中，点缀这平静的画面。他俩迅速解除了武装，像两棵光秃的小白杨。

　　“怎么样，今天游到河对岸如何？那边有沙滩，躺在上面晒晒太阳感觉一定很棒。”

　　“我的水平你又不是不知道，昨天才学会。”

　　“就是因为刚学会，才应该大胆些，况且有我呢！”

　　章庆小心翼翼地用双手反撑着岸边的一块巨石，一脚在前试探着水的深浅，另一只脚慢慢向前挪……

　　“你小子怎么还这德行，都来过多少回了，还不知道水的深浅，像是贵妃入浴。”

　　“你以为我像你熟悉你的未婚妻晓嘉那样熟悉这条河吗？”说完，章庆兀自笑了，晓嘉是杨明的未婚妻。

　　他俩开着玩笑向对岸游去。途中，章庆感到有点恐慌，水深处的凉气不断溢上来，让他感到水的深不可测并联想到可怕的水中生物。他拼足力气终于游到了对岸……

　　望着夕阳仿佛断了线的风筝不断下沉，他俩明白该回家了。宽阔的河水，章庆有点紧张与不安：“快点游回去吧！”他俩默默地往回游去。

　　“上游水库放水了，感觉到了吗？水在慢慢上涨，我们必须快些回到对岸！”游到一半时杨明说，杨明的话增加了章庆的恐惧感。

　　章庆想说，他有点累，想慢慢游缓缓气。但虚荣心让他说出的却是：“你先回吧，我慢慢游享受一下。”章庆知道杨明不会离他而去，他俩是好朋友。

　　“别逗了。”杨明用右臂架住了章庆的左臂，章庆稍稍挣扎一下便顺从了。

　　离岸边还有三十多米时，章庆挣脱了杨明的胳膊：“来，比试一下，看谁先游到对岸。”

　　杨明笑了，他让章庆先游了五米，便迅速赶了上来，渐渐地靠近了岸边。他赤裸着身体站在岸边那块巨石上向章庆招手，活脱脱像一座维纳斯老公的雕像。

　　在章庆离岸边还有十多米时，水流蓦然加快了，水的颜色也由清变黄，水面出现了漩涡与波动的浪花。

　　由于水速太快，章庆怎样拼命游都无法靠岸，而且因为太紧张，章庆喝了好几口水，这更加剧了他的紧张。

　　他慌乱地扒着水：“帮，帮帮我！”此时杨明站在巨石上，一如站在鏊子上，双脚走来踏去，脑子乱糟糟的，在不停思忖。

　　很明显，这时候救人有两大不利因素：水流快，水量越来越大，游泳好手也难靠岸。顺流而下，两岸高出水面太多，也无法攀援；被救者精疲力竭，一旦人物靠近，便会被死死抓住，而这两条因素造成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两人携手“西游”。

　　“我……我不行了，救救我……”章庆体力不支，两只手盲目地扑腾，又喝了两口水，嘴角甚至含着一根墨绿色的水草─—他在向死神靠近。

　　“救人啊……”杨明在岸边嚎叫，狼嗥一般，树叶在飒飒作响。

　　“你，你快救我……车……”章庆在水中喃喃。

　　杨明一下子就明白了章庆的意思，章庆曾向他借了一万块钱买摩托车，这事只有他俩知道。一旦章庆被淹死，这一万块钱可就泡汤了。

　　如果章庆死后自己再声明，显然没人相信，况且他俩是好朋友，别人会说他见利忘义。唉！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让章庆打个借条啊，好朋友，去他妈的……

　　杨明跃入水中，费了好大的劲才靠近章庆。杨明游到他身后，用右臂圈住他的胸部艰难地向岸边游去，水如同长长的白布裹着他俩……

　　如果不是杨明创造了奇迹，就是水流开始减速─—他们靠近了岸边。那块巨石已被水没了一半。杨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终于将章庆推到巨石上，自己却再没有力气爬上去了。

　　“来，拉我一把！”杨明的右手紧扒着光滑的巨石，由于用力大，指甲里渗出血来，但很快地又溶入水中。

　　“快，我不行了！”杨明分明看见趴在巨石上的章庆的头抬了一下，“你，他妈的─—”他的手指因为支撑不住滑了下来。

　　杨明最后看无动于衷的章庆的眼神里具有多少复杂的情感啊！水天一色在他的眼睛里飞旋，他的右臂仿佛剥了皮的小树栽在水中，慢慢地陷了下去。水面上出现了无数的同心圆，像是在给他的生命画上句号。

　　应该说章庆不是杨明生命终结的目击者─—他没有看到这凄惨的一幕。但他听到了杨明在诅咒他，他看到了他紧扒在巨石上的渗血的雪白的手——哪怕只是一眼。

　　很长时间后，当章庆蹒跚着站起，望着滔滔流水，望着自己同样惨白的一双手时─—他号啕大哭。残阳如血，一如他哭红的眼睛。

　　一个月后，章庆明显瘦了。眼睛如同沙漠，不断扩充脸皮上的地盘，他一面咒骂自己，一面又替自己开脱，我们都不是东西，他受到了惩罚，而我没有……他这样想的时候总是被脑海中那只渗血的白手所打断，杨明毕竟救了我，而我还欠他一万元钱啊！当章庆把卖摩托车的钱的一半给了杨明的未婚妻晓嘉时，她哭了。

　　“这是过去我借他的五千块钱，他的爸妈过世了，现在给你吧！你别忘了他。”她哭得越发厉害了，所有在场的人包括她根本不相信章庆的话。

　　“我不要你的钱，你是好人，我永远感激你。”她说，“他有你这样的朋友，应该知足了。”

　　章庆硬塞给了她。他的这一举动仿佛拔下了堵水的塞子，在场人的眼泪全下来了。

　　“桃园结义也不过如此啊！”

　　很长时间以后，人们仍唏嘘不已。章庆的品行受到所有人的称赞，由此也使他在单位平步青云当上了科长。

　　电视台甚至要把他的事迹搬上荧屏，多少男人遗憾没有与他交过朋友，多少女人遗憾没有与他发生过一点什么。他成了少女们的梦中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