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歌曼舞

小鱼是个诗人,我们经常听他吟诗,尤其是喝多的时候。喝多时候的小鱼很悲壮,他说,我站在这里,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我们知道那个人是遇罗克,我们也知道《出身论》,我们还知道这句子不是小鱼写的。小鱼吟完诗就举杯一饮而尽,我们就立刻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我们说再淫一手,小鱼这是早就听不出来我们掌声中的真实意图,他就立刻倒满酒,大声说,太阳烘烤着大地,像烘烤一块面包,然后把酒倒在地上。我们知道他这是祭奠在新西兰自杀的诗人,我们也知道他会继续倒满酒杯一饮而尽,他果然就这样做了,一点也没有出乎我们意料之外。

　　我们生活的这个城市很小,总是给人一种软绵绵热腾腾的感觉,这个感觉最适合诞生诗人,所以我们这里小破孩都会写诗,就像陈家沟人人都会太极拳一样。我们这里除了诗还盛产一种甜葡萄,所以我说,我们的诗句像一粒粒葡萄灿烂晶莹。我们每个人都有成名句,或者说我们每个人都有很打人的诗,我们市长的诗叫《老百姓的口碑是最好的丰碑》,后来有高人专门为这诗谱了曲,劳动人事局局长的诗叫《下岗工人有力量》,没想到许多下岗工人也肯买他的帐,因为他确确实实每天都在为大家奔走操劳。公安局长的诗叫《送你一个平安夜》,对这个市民们不肯认同,因为这里每个夜晚都很平安,根本用不着别人来送。所有写诗的人当中,除了不肯拿出来示众的以外,小鱼的诗总是最好。

　　最好的诗人当然要有最好的女人喜欢,我在叙述一件事情的时候总是试图绕开女人这个话题,但每次都没有绕开。我们这里女人喜欢诗人就像是北京的女人喜欢权利、深圳的女人喜欢金钱那样,尽管不很准确,姑且这样比喻。最好诗人的女人就是最好的女人,所以谁成为小鱼的女人谁就是最好的女人,女人们擅长利用大众共有的普遍心理来表现自己,用老白的话来说,君子好逑,逑也好君子也。老白擅长写古诗,之乎者也最拿手,我们同意,这就是追逐小鱼的女人很多的原因。

　　这是一块远离尘嚣的净土,女人是这净土上盛开的莲花。小鱼最终的女人琪琪是我们这个城市所有莲花当中最素洁的一朵,也是我们垂涎的偶像。琪琪爱小鱼,爱的那么贴心贴肺,这让小鱼更加如鱼得水。小鱼的日子在我们嫉妒且复杂的目光中欢快地游过,而我们这些人比方我和老白,我们的日子却每况愈下。我们竭尽所能去讨好市长局长们,与他们唱和,为他们欢呼,我们把一个个愤青变作乞丐从这个城市排挤出去,把钟爱和不钟爱的女人全部打扮的花枝招展来彰显自己的繁荣。

　　诗意的生活带走了我们的青春,然后我们变得凝重而迟缓。结婚、离婚、生子、再娶、再嫁,每一个过程都像诗句所描绘的那样灿烂晶莹。小鱼和琪琪的孩子、还有我们各自的孩子们都开始长大了,他们将演绎着我们的过去,有所相似,有所不同。

　　我们最终没能代替那个被杀害的人,我们都变成了试图杀害那人的人。诗人小鱼像留守女士,他把困惑看成鸡蛋,把痛苦当做炉灶,把琪琪的爱当做盐巴。他的悠然自得让我们十分怀念焚书坑儒的年代,他的存在让我们倍感苦闷和疲惫。老白的坏心眼总是来的比较快,他试图以贫穷这个词来拷问琪琪对小鱼的忠贞,他以拉皮条的心态把琪琪不厌其烦地介绍给每一个重量级人物。结果是他的绿帽带了一顶又一顶,老婆跑掉一个又一个,而琪琪淡然从容地在城市中行走生活,坚决与小鱼不离不弃。

　　我们想杀害小鱼,在他的生活里埋设阴险的障碍,在他的思想中施放污秽的预言。这个城市也在褪色,它空负诗的盛名,到处都是不断生长的高楼和不断延伸的下水管道,整座城市像发面团一样慢慢膨胀,吞噬着曾经诗意盎然的森林和麦田。小鱼的诗句不停地变幻,我们暗自高兴,没有了森林,没有了麦田,甚至没有了冰山,只剩下灰蒙蒙的天和灰蒙蒙的地,不信你的诗意还能飞到火星上。火星啊火星,我和老白举杯邀月,发现小鱼和琪琪竟然在月亮上起舞歌唱。

　　后来我们都老了,我们的孩子全都对父母横眉冷对,他们如飞鸟投林浪迹到更大的城市,一年也不会回来看我们一次。但小鱼和琪琪的孩子恰好相反,虽然不很出色,他们却整天守候在父母身边。我和老白开始回忆,那些破诗为啥总给小鱼和琪琪带来甜蜜,为啥总是要让我们时时感到不足和愧疚。老白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说,落叶吹进深谷,歌声却没有归宿。我听了极不耐烦,我说走吧走吧,老白就带着遗憾走了。

　　老白走后我感到畅快,因为下一个就会是我老去,既然前不见岸,后也远离了岸,那还能有什么可以懊悔的呢?只好把自己交给海,交给远方没有标出的航线了。我在路上遇到小鱼,他坐在轮椅上,前面是打雪仗的外孙和孙子,后面琪琪推着他慢慢行走。我们打着招呼,让冬天增添了许多温暖。白雪落在我的白发上,它们告诉我说,春天的枝头上绽放着爱情。这赫然是小鱼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