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妈妈(上)

周海亮作品连载《情感炸弹》之

  哎呦妈妈(上)

  

  呼伦始终不肯承认自己是小气之人。他认为家应该是一处让人变得松驰和安静的窝,两个人或者三个人的窝,人再多,便不再是窝,而成为集体宿舍,不仅吵吵闹闹,而且诸事不便。然而尽管如此,当妻子云梦要把丈母娘接来住些日子时,他还是很痛快地答应了。怎么能不答应呢?——不答应,她也是要来的。

  前几天相安无事。吃罢晚饭,呼伦陪云梦和老人在客厅看一会儿电视聊一会儿闲天,再躲进书房抽两根烟,就该睡觉了。可是后来,突然有一天,客厅里的丈母娘就让呼伦烦不胜烦——起因是他要给杂志社赶一篇三万字的长稿。

  呼伦一直对古钱币情有独钟。路过古玩市场,必定会凑过去看看,幻想能碰到一枚价值连城的古币。书房抽屉里塞满了他收集来的各种各样的古币,虽不太值钱,却也不易得到。慢慢地,呼伦就从一堆锈迹斑斑的古钱币里发现了几许蹊跷,这一发现让他兴奋难捺,寝食难安。

  他眉飞色舞地对云梦说,中国的古钱币史,就是一部中国的性文化史!云梦撇撇嘴,说,扯淡吧你。呼伦辨解说,怎么是扯淡呢?现在充分发挥你的想像力,你说,刀币最像什么?云梦说,当然像刀。呼伦说所以说你粗俗肤浅……刀币,明显的男根图腾啊。

  云梦咂咂嘴,说,你可真变态。呼伦说怎么是变态呢?你再想想看,铲币像什么?云梦说不猜。呼伦说,像不像男女交欢图局部?云梦说,啊呸。呼伦说你再呸它也像……当然,钱币最多还是圆形,比如康熙通宝、乾隆通宝、天佑通宝、宣和通宝、开元通宝、天启通玉,比如我们的硬币,国外的硬币,都是圆形。知道圆形首先代表着什么吗?肚脐眼儿!

  云梦说真有点受不了你。呼伦哗地拉开抽屉,挑出几枚铜钱,一枚枚排给云梦看。看看这些花纹,呼伦说,一幅幅线条流畅的春宫图。云梦问你肯定?呼伦说我当然不肯定。因为不肯定,所以得研究。

  呼伦真的给一家专事古董研究的杂志社投去一篇千余字的《中国古币与中国性文化》的稿子,竟然顺利发表了。那是呼伦的名子第一次变成铅字,呼伦手舞足蹈了一整天。一个月以后杂志社主编给呼伦打来电话,说呼老师如果有兴趣的话,能不能再写一篇相同主题的文章,因国内此领域研究还属空白,所以呼伦可以尽情发挥,稿子写到三万字都没有问题。

  主编的话无疑给呼伦打了一针兴奋剂,夜里躺在床上,眼前飘飘悠悠的都是各个朝代各个国家各个地区各个民族各式各样的肚脐眼儿。

  呼伦对云梦说,说不定这篇文章刊登以后,我就成专家了。专家好啊!电视上胡说八道,就能捞到大笔钞票。到那时不但收集古币不用愁,收集人民币也不成问题啰!云梦盯着他的脸,说,我认为你的精神已经开始错乱了。

  不过说实话,呼伦对专家并不抱多大希望。他要写成这篇文章,其实还是虚荣心在做怪。三万字啊,多大的篇幅!拿给同事们看,他们从此还不得高看他呼伦一眼?——何况还有稿费。——何况还能给单调的日子找些事做。——何况还是国内空白。——何况,还真的有可能成为专家。

  白天呼伦去书店抱回一摞书,像模像样地堆在书桌上,晚上吃完饭,扎进书房点一根烟,就开始了笔耕状态。书房的门大敞,丈母娘和云梦坐在沙发上小声地聊着天。两根烟抽完,呼伦的思路逐渐清晰,可是正当他要写下第一个字,客厅里突然传来母鸡下蛋般的笑声。

  呼伦吓了一跳,手一哆嗦,思路被打断。只好放下笔,再点一根烟。

  烟抽到一半,呼伦想起美妙绝伦的一句,可是刚要动笔,客厅里的母鸡再一次下起了蛋。这次是两只母鸡,咯咯咯咯答,声音尖锐响亮,且有着摇滚乐猛烈疯狂的节奏。

  听见云梦说,咯咯答,他们可真逗。

  听见丈母娘说,咯咯答,谁说不是呢?

  只好站起来关上书房的木门。关门的瞬间他看一眼云梦,云梦一边咯咯咯一边往这边瞅。呼伦心里稍感不妥,稍微愣了愣,还是把门关上。

  未及坐下,门就被云梦推开。

  干什么呢?云梦走到呼伦身边,小声问他。

  写东西啊。呼伦说。

  门开着不能写?

  有点吵。

  我和妈吵你了?

  你们笑……

  作家都是这样吗?

  怎样?

  写东西都要关上门?

  也许吧……起码不能太吵。

  你是作家吗?

  我不是。

  那你学这些怪毛病干什么?

  怎么是怪毛病呢?呼伦解释说,杂志社那边催得紧,我得赶出三万字。

  那也不能关门啊。妈还以为你烦她呢。

  可是吵啊。

  奴婢不吵你了便是。云梦善解人意地说,我和妈看电视时,尽量不出声,让你早成大师……真是的,在自己家,竟还不允许放开笑了。

  门只好敞着。呼伦继续冥思苦想,可是一个小时过去,纸上再也没有落下一个字。云梦和丈母娘把一部弱智电视剧看得兴趣盎然,每逢精彩或者逗乐处,两个人都要交换一番意见或者交换一下笑声。

  当然那笑经过了压抑,可是经过压抑的笑声更加可怕更加刺耳。就像两只同时下蛋的母鸡被人同时捏住嘴巴,然那两只母鸡还在憋足劲儿叫,于是声音变着调子往外挤,拐着弯儿往外钻,拖着尾音往外蹦,分着叉儿往外蹿,咯咯咯咯答,答答答答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可怜的呼伦如坐针砧,苦不堪言。

  只好早早上床睡觉。睡梦中两只母鸡争吵起来,老母鸡说咯咯咯他关门干什么?小母鸡说咯咯答他想当专家呢。老母鸡说咯咯咯他能当什么专家?小母鸡说咯咯答肮脏下流的专家。醒来,客厅的灯光透过毛玻璃散到卧室地板上,就像有气无力的探照灯。

  爬起来去洗手间,看见云梦和丈母娘仍然精神抖擞目光炯炯地守着电视机。呼伦从她们面前走过去,云梦不满地说,也不知道多穿点,露个大毛腿多难看……有妈在呢。老人大度地摆摆手说,不怕不怕,哪来那么多讲究。你们不必太拘束。呼伦心中苦笑,这到底是谁到谁家了呢?

  重新爬上床,却横竖睡不着了,身子翻来覆去,心情也变得烦躁起来。越不想去听客厅的动静,耳朵却偏偏侧起来听。于是又听见小母鸡说,咯咯答,他们可真逗。老母鸡忙不迭地回应,咯咯答,谁说不是呢?

  

  每天都是如此,云梦和老人把无聊透顶的电视剧看得心花怒放,呼伦守在书房里和一张接近空白的稿纸痛苦地对视。后来云梦看他可怜,下圣旨允许他可以关上门,可是只需一会儿,呼伦就被满屋子浓烟熏得睁不开眼睛。

  正是乍暖还寒的早春,又不能打开窗子,呼伦夜夜感觉自己头大如斗。后来他想干脆代同事出一趟远差吧。出一趟差,待回来,电视剧就演完了,说不定丈母娘也离开了,他再把时间抓紧一点,稿子也可以按时赶完。把心思跟同事西双说了,西双很是理解。两个人请示了组长,组长请示了部长,部长请示了社长,终于大功告成。呼伦提着皮箱跟云梦告别,心中充满着难以抑制的快乐。本来是要吻别的,可是丈母娘坐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笑,两个人只好马马虎虎地抬起下巴,用眼睛对吻一下。

  住在异乡的酒店,居然有了写稿的冲动。用了酒店的信笺,洋洋洒洒一万字只用了三个晚上。怀揣一万字,心里有了底气,人就有了精气神,坐在回去的列车上,竟然对虎背熊腰的云梦产生出些许刻骨的思念,于是就盼着列车快开快开,等回了家,如果丈母娘不在,先来个长达两分钟的热吻,然后抓紧时间和同事们聚一聚,回来赶紧洗个热水澡,再往下,就该是儿童不宜了。

  可是一推开门就知道坏菜了。云梦和丈母娘坐在沙发上择菜,两个人有说有笑,表情愉悦,又是秧歌又是戏。看见呼伦,云梦站起来,说,回来啦?呼伦瓮声瓮气地说,回来啦。皮箱扔在客厅,人转身钻进洗手间,心中徒结郁闷惆怅。——生活里的鸡毛蒜皮就是这样,本来无足轻重,可是你认真了,较劲了,就会留下遗憾。

  呼伦在洗手间接到同事西双的电话,说有几位同事要为他接风洗尘。呼伦探出脑袋问云梦,你去不去?云梦问老人,我去不去?老人说去吧去吧,我一个人在家里将就一下晚饭就行。两个人打扮妥当,叫一辆出租车直奔酒店。黑暗中呼伦把手轻轻搭上云梦的肩膀,感觉着她的波涛汹涌,满足感竟然油然而生。所以,久别胜新婚其实只是心理上的需要,呼伦暗自做着总结,绝非生理上的渴求。

几个人吃罢饭,西双建议找个歌厅唱一会儿歌。呼伦说唱歌就免了吧都这么晚了。西双就坏笑。呼伦说再说喝了这么多酒。西双继续坏笑,嘴上说再着急这一会儿也能扛过去吧?云梦偷偷红了脸,呼伦拖起西双就走,说,反正你消费。

  到了歌厅,西双先高歌一曲《双截棍》,竟然跑上黄梅戏的腔调。麦克风传给云梦,云梦死活不唱,直接将麦克风塞给呼伦。呼伦乘着酒兴清清嗓子,说那我就唱一首印度尼西亚民歌《哎呦妈妈》吧,献给我亲爱的丈母娘大人:河里青蛙从哪里来,是从那水田小河里游来,甜蜜爱情从哪里来,是从那眼睛里直到心怀。哎呦妈妈,你可不要惹我生气;哎呦妈妈,你可不要惹我生气……

  云梦一把从呼伦手里抢过麦克风。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她似乎有了怒气。

  我说什么了?呼伦一头雾水。

  什么不要惹你生气?真是心有所思腚有所唱……

  我是这么唱的吗?

  狗这么唱的!

  那就是我唱错了……我的嘴刚才打滑了没刹住……我重唱一遍啊……甜蜜爱情从哪里来,是从那眼睛里直到心怀。哎呦妈妈,你可不要惹我生气……

  你太过份了!云梦圆瞪二目,再一次薅过麦克风。

  奇怪啊!呼伦挠挠头皮,我的嘴好像不听使唤了。

  西双早已经抱着肚子笑倒在沙发上,如同野驴打滚儿。

  呼伦的手机响起来,完全陌生的一个号码,接起来,竟然是丈母娘的声音。老人说你们快回来吧我把自己锁在门外啦……把垃圾送到门口,再一回头,门就磕上了。呼伦说您先别着急,去邻居家坐一会儿,我和云梦马上就回。

  老人说我能不急吗?火上还坐着水壶呢。呼伦说我的天啊,多长时间了?老人说半个小时了吧。呼伦问那怎么现在才打电话来?老人说一开始我想找个办法将门弄开,实在没办法了才出来找公用电话,又费了半天劲儿才想起你的电话号码……呼伦抓起云梦就往外跑,边跑边说咱家房子要着火啦!

  谢天谢地,呼伦冲进厨房的时候,水壶还在蹿着热气。做错事的丈母娘站在客厅,战战兢兢地给云梦讲述事情的经过。云梦一边安慰她,一边偷看着呼伦的脸色。呼伦说没事没事,虚惊一场……其实我和云梦也常犯这样的错误。既然女婿说没事,老人也就放心了,忙打开电视看连续剧,嘴里念叨着好在没晚好在没晚。一边的呼伦立刻傻了眼,电视剧竟然又他娘蹦出个三十集的续!心想指望客厅没有动静是不可能了,只能关紧书房的木门,再打开书房的窗户,然后把自己包得像一只过冬的蛹。

  呼伦洗过澡,上了床,云梦仍然守在客厅里陪母亲看电视,咯咯答的声音不断刺激着呼伦的耳膜,躺在床上的呼伦不是在翻身而是在打滚。呼伦去了一趟洗手间,倒了两杯热水,云梦才理会了他温柔多情的用意。一集电视剧完毕,云梦恋恋不舍地走进卧室,关门上床。

  呼伦翻身上马。

  云梦低声说,不要。

  不要?

  妈在外面。

  咱们小点声。

  等妈睡了吧。

  等她睡了,我也睡了。

  那就明天。

  现在我就想。

  不要。云梦缩在床边,身子蜷得像一只对虾,被妈听见了多难为情。

  老人今天晚上倒很替呼伦考虑,怕吵到他睡觉,电视机开出很小的音量,再加上云梦不能与她交流看剧心得,所以此时的客厅,约等于鸦雀无声。呼伦想她也许能够听得见他和云梦喘气的声音吧?

  长叹一口气,却又无可奈何。再把手搭上云梦的肩膀,竟然感觉不到丝毫的满足。谁说久别胜新婚更多只是心理上的需要?呼伦心中暗想,明明是生理上的渴求嘛。两个久旱之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还谈什么胜新婚?连太监都不如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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