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我生活中最重要、最崇拜的人。她不仅赋予我生命,而且以身作则教我如何处世为人,在我眼中,她是一个超凡脱俗、善良而坚强的人。
上世纪40年代中期,有件事我记忆犹深。那时我家尚住愚园路,一天妈妈被喊下二楼,在楼道里接听电话,没说几句就瘫软在地,众人忙将她扶上楼来,半晌才缓过神来。原来父亲九妹的丈夫(空军飞行员)在执行任务时撞上紫金山机毁人亡,噩耗有如晴天霹雳,当事人顿时乱了方寸,九姑父是为美国空军服务的,母亲通晓英语,因此从抚恤金到赔偿,从文案到谈判,所有善后她全程介入,陪同九姑去美领馆办理。几经交涉,据理力争,九姑终获理赔及赴美签证。此事更提升了母亲的威望,大家都赞她说,五嫂若非健康因素,准是个出色文员,是个难得的优秀人才!
解放后,父亲从大中华电影企业公司脱离出来,在该厂老板、香港娱乐界巨子蒋伯英的授意下,将上海仙乐舞厅一帮“洋琴鬼”——洛平大乐队引进香港,进驻荔园水上舞厅,当上了“荔园”首任经理。原先计划是他站稳脚跟后举家移港的,不料抗美援朝战火骤起,他担心战乱致使家人离散,遂弃职只身返回上海。
回沪后,父亲一时难觅合适岗位待业在家,日显“坐吃山空”的颓势。一天放学,我在有轨电车头等舱里眼见他追撵着上了三等舱,只为节省几分钱。此刻,我始觉家境拮据的窘迫,虽然他从不在我们面前表露什么;从第二天起,作为就读生,我也挤在三等舱里去上课,“聚沙成塔”的道理还是晓得的。
大约在1952年,父母在大姨夫的带动下,一起南下广州,筚路蓝缕,在广州糖果厂学着去打理他全然陌生的新行当。为了照顾父亲,母亲及弟弟也先后定居羊城,仅我一人留守上海。1954年起,由于妈妈的坚持,实现了她一直企盼的参加工作的夙愿,成了一名包糖计件女工。从她来信中我感到,尽管学非所用,她不以为苦反以为荣,认为以自己劳动换来的报酬更能体现自身价值,自食其力是她梦寐以求的。她进步神速,不久就被评为生产能手。当时广州生产的柑粉夹心、柠檬夹心糖,在上海市场颇受青睐,是馈赠亲友的上佳礼品。每当我剥开透明玻璃包装纸,将黄澄澄的糖含进嘴里,别有一番异样的甘甜,也许正是因为有一份母爱夹杂其间的缘故吧。
生活平实、平稳而又平淡地进行着,我则完成了由中学到大学本科的学业,踏入社会,拍摄了我的处女作《51号兵站》。她当然十分振奋,眼见儿子弥补了她自幼酷爱表演、无奈屈服于外公的威慑而未能如愿的遗憾,不时为我送来鼓励和祝福的声音。包糖车间的女工知道李亚男的儿子在拍电影,嚷着要她请客,她当众夸下海口:小组成员每人一票!总算盼到影片在广州放映了,不料盛况空前一票难求,排几个小时队每人限购四张,她一下子傻了眼,要花多少天才能兑现诺言啊?但她说为儿子排队也心甘情愿!看了影片后,在对新人一片赞扬声中,她的评价却惊人的冷静:“看得出你是努力的,角色完成得也算称职。”仅此而已,没有过多的赞誉,更无半句溢美之词。起初我有些不悦,但仔细想才体味到这是一种崇高而深沉的爱护,她是在我举步之初,激励我去攀越更险峻的高峰,去开拓更为广阔的空间!
影片放映后,观众反应的热烈令我始料未及,我也一夜之间成为万人瞩目的新星。从此上街不再自由和方便,往往与认出你的观众不期而遇四目相接时,对方似被电击一般,反把我吓一跳!但当时人们对喜爱的演员表达方式含蓄,更多的是驻足观望、窃窃私议,佯装逛街一路尾随,勇者也无非上前搭讪,索要签名;绝无时下一班青葱少年对偶像顶礼膜拜表达爱慕时尖叫狂奔、围追堵截甚至鬼哭狼嚎、呼天抢地等过激的出格表现,那时要文静、文明、文化得多。
最常见的方式就是通信,来自全国各地的信件如雪片般纷至沓来:山区、矿山、部队、农村,由少儿到长者,无所不包,无奇不有。传达室大伯从开始一抽屉,后来索性用麻袋专装给我的信,我自然兴奋,嘴上不说,心里美滋滋的。对于大量求爱信我一概不复,惟独对儿童、战士、农民、侨胞的信,出于尊重,总要抽空复一短函,以免伤写信人的心。但因此也惹出不少麻烦:一位山东老乡接获回信后,抱着花生、小米之类农产品千里迢迢找来上海,与我称兄道弟,要我管他吃住;另一印尼女侨胞更是将当年短缺的油、糖寄我,我再三拒收后,居然亲自来上海要求在青年会宾馆面晤,我未理睬。不几日,对方竟然拎着大包小包找上门来了,其时正值剧团排练话剧《战斗的青春》,同事中叔皇,史久峰出面为我挡驾,称我出外景去了,方始打发走她。一时大家七嘴八舌为我支招,有人建议我索性从同仁中“租借”一如花美眷携带襁褓幼婴慨然赴约,以断绝对方非分之想……所幸只是趣闻一则,未付诸实现。好在当年不兴“狗仔队”,娱记大多政治领先,不似当下的某些记者,捕风捉影,对艺人隐私津津乐道,对八卦新闻趋之若鹜;否则传将开去以讹传讹,后患无穷。
更离谱的是一位中年妇女言之凿凿地称我是她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因环境所迫转寄他人,如今坚决要求索回……我万分狐疑地向母亲求证,妈妈告诉我,这是观众企图得到你回音所采取的手段,你当然是我亲生的,岂容怀疑!我还傻傻地手执每日一封求爱信向团组织领导汇报,因对方威胁说再不接获回信她将自尽。还有的信件在一番褒奖之后,竟祝我“永垂不朽、万古流芳”,让人忍俊不禁、啼笑皆非。总之在这些光怪陆离的信件中,折射出人生百态,也迫使我这初出茅芦的青年在阅读中增长见识和日趋成熟。妈妈来上海看我时,腾出部分时间代我读信、捡信,帮我分析、研究,适时在我身边敲响警钟,告诫我对这些生活中的小插曲勿以为喜,自鸣得意,不应妨碍我将所有精力投身于刚始起步的事业,在关键时刻,为我拨正航向!
在我兄弟俩事业沿着既定跑道加速起飞、在父母工作步入稳步发展的时刻,一场风暴的突然来袭,无人得以幸免。在“欲加之罪”的年代,父亲一贯的乐善好施及助人为乐,按“阶级斗争”的观点被解读为对工人施以小恩小惠,达到拉拢、腐蚀的目的,无尽的游行、批斗,饱受非人的磨难,令人痛彻心肺。记得母亲曾在信中描述道:“见他在烈日暴晒下劳动,我的心在流血……”之后,很少再提及,大约是怕我伤心或牵连我的缘故吧。“四人帮”垮台后,他虽获昭雪平反,但积劳成疾,心力交瘁,终在1980年,被胃癌吞噬了生命。1980年暮春,我曾携女去探视,那时他已骨瘦如柴,命悬一线了。我送他去医院吊针、化疗,陪了他几天;当《子夜》剧组发来通告让我回组拍戏时,他一面催促我返沪,一边紧攥我手,双方都意识到这将是生死诀别!在一个滂沱大雨的清晨,我抱着小菁趟着水,噙着泪奔走在返沪的站台上,险些误了火车。
在父亲故世十年之后,悄然进入她的生活并与她为伍的竟是另一场夺命绝症,1990年3月她被诊断为卵巢癌三期并伴有轻度腹水,医生比对检验报告,对母亲的耐受力表示惊讶:如此巨大的痛楚她居然坦然承受!起始拟做手术,会诊后认为发觉为时已迟,决定保守治疗。我闻讯急飞广州探视,在弟弟家我们共度了她一生中最愉快,也是她临近谢幕的一段绚烂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