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Jeremy D. Safran, Ph.D.,译/)
在小说《不朽》的一开始,米兰昆德拉描写了他看到的一个女人在游泳池边的姿势。她向教她游泳的救生员微笑,招手,昆德拉突然觉得这迷人又优雅的姿势分明应当属于一个年轻姑娘,仿佛她正在“顽皮地将一个五色彩球抛向她的情人”。在这个故事的后来,我们知道这女士名为阿格尼丝,这独特的姿势把她的魅力全部展现了出来,让昆德拉头晕目眩,大为震动。后来在这本小说里,我们发现这个姿势其实并没有那么独特和新奇。原来在阿格尼丝的少女时期,她曾经看过一个好像与她父亲有染的女人,也曾对她的父亲这样挥手道别。这姿势被下地深深印在了她的脑海中,并激起了她对美与时尚的巨大向往。不久之后,阿格尼丝就开始不由自主地使用这个姿势,这也成了她的保留曲目。有一天,阿格尼丝发现她的妹妹居然也用着同样的姿势。她开始觉得这个姿势没那么独特了,像是从哪里伪造的一样,她再也不想用了。可是老习惯就是那么难以改变,再说这姿势早已成为阿格尼丝的一部分了。
这种无法磨灭的不朽使任何独特性都变成了不可能,无论是一个姿势,一张面孔,甚至是一个人,都不可能是完全独特的。昆德拉把这种现象简化成了“人多动作少”。昆德拉在整本小说里都在描述人类的生存是如何单薄又无法预测,并描摹了他笔下人物追求不朽的多种策略:如何在后人的里留下点痕迹。于是,昆德拉小说里的人物都在努力用成为独立个体的方式来让自己的存在变得真实,而不是通过创造独特性来克服人生的单薄和脆弱。事实上,昆德拉在小说的最后脑洞大开地告诉我们,这本书明明就应该叫做《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可惜这个题目他之前已经在另一本小说上用过一次了。
当代文化的突出特点之一就是对真实、原创和本真的寻求。
在当代的表述中,“本真”这个词就用来指一个具有多重理念的主体。比如说,“选择一种生活,对自己诚实,独特、创新”和“行为和思想被某种观念系统引导”,“了解一个人的内心体验”和“被一个人的内心体验指引”,“与一个人产生情感或者身体经验上的联系”和“让一个人情感或者身体经验符号化”,“与别人沟通内心经验”和“产生真实、生动、自发和自然的感受”。
受到文化的影响,我们对这种“本真”充满迷恋。然而社会批评家却对这种迷恋提出了各样的问题。在怎样的情境中我们应该与家人、朋友和社会的需要保持和谐,并停止忠于自我?我们这种渴慕本真的心理是不是自恋文化的产物,并且这种对自我的高度关注会不会导致更大的社会问题?有没有一线的可能,这种对本真的追求不是异化社会的症状,而且也不会导致异化和无意义?
查理泰勒在他的经典著作《自我的根源》中指出,本真这个概念相对新颖,直到18世纪的欧洲才开始形成,与浪漫主义文化的兴起相关。浪漫主义运动可以被理解为对启蒙主义的反抗,它试图恢复在现代化过程中失去的合一性和整体性。浪漫主义运动认为真理不是在科学探索或者逻辑中被发现的,而是在人最深的情感中才能被挖掘出来。浪漫主义运动对人类社会并不信任,相反的,它的理念里隐藏着这样一个假设:人们内心的真我与自然和鸣。传统的社会仪式被认为是人造的、空洞的,而自发和即兴则被看为自然与真实。
本真这个概念初步架起了“个人主义”的形式。笛卡尔的脱离理性主义和洛克的政治个人主义都受此影响。不过与此同时,这个概念也与个人主义后面发展的主张相互矛盾,因为本真体现的是浪漫主义的感性思想。卢梭自己虽然没有用过“本真”这个术语,但因为这场发生在18世纪的文化变革强调在人的内心而不是外部社会寻求道德标准,因此卢梭时常被人们认为与此联系紧密。根据卢梭的理论,道德应当听命于我们内心的声音,而不是被社会传统所绑架。这种早期的内向性概念与宗教改革“听从内心判断对错”的主张有所关联。当路德被强迫为他宣扬异端公开道歉时,他发表了这样一段著名的演说:“这是我的立场,我别无选择”。这段话宣告了他最终选择为良心负责,而非教皇的权威。
浪漫主义的哲学家和诗人尝试克服对现代性的祛魅,并通过连接个人感受与自然和宇宙秩序,来重新确立个人与宇宙的关系。在这之前,人们联系更多的是更统一和更一致的社会和宗教机构,并且在这样的联系中分享价值观、信仰、仪式和传统。社会学家理查森内特在《公共人的衰落》一书中说:
“现在,公共生活成为了一种正式的义务。大部分公民本着一种无奈默许的心情去对付国家,但这种公共生活的衰落的范围比公共事务覆盖的范围更广。态度和仪式得随着陌生人变化,又正式又索然无味,而且特别虚伪。”(森内特,1974,第三页)
人们对生存意义和亲密关系的需求变得越来越强。
从历史上看,在人们可以付之客观领域中(比如在共同经历宗教仪式时产生的感觉上的连结,或者在电影院里一起哭哭笑笑)和付之另一种激情的个人领域中(经历亲密关系或者私下的絮语),更多存在的是一种平衡。随着世俗主义的兴起和传统社会结构的崩溃,人们可以经历的共同的社会仪式开始失去意义,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也逐渐有了不同的意义,人们也越来越追求这样的亲密关系。比如说,在历史中大多数的婚姻关系是一种致力于获得财务、权利和财产的社会组织。虽然爱情和亲密的感觉可能在婚姻中得到发展,但就算这些情绪不被认为是些难搞的问题,它们的重要性也得往后排。直到维多利亚时代,人们才开始把婚姻感情化,也就开始寻求浪漫的爱情,双方的亲密关系和自我实现。
随着公共领域的垮塌和社会仪式异化感的增强,人们对生存意义和亲密关系的需求变得越来越强。问题是,对于亲密关系的渴望导致了人们的期待值变得越来越理想化和不切实际。公共领域(仪式、传统等)开始变得空洞和没有意义,并且私人领域也再难以满足人们对亲密关系高的离谱的需求。
在传统文化中,人们与大家庭、亲戚和儿时的朋友共度时光,他们之间的这种亲密关系让人与人之间变得熟悉,从长时间看,人们可以分享自己的历史,并建构他们对历史的陈述方式。人们一起分享欢乐、痛苦和得失。人们之间的感情,就是如此在时间和共同的历史中建立起来的,而不是通过拥有共同的品位和兴趣,或者分享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在现代,高移动性的城市文化使得人们不再生活在由大家庭或者发小组成的社区中,人们之间的感情连结就只好用其他方式建立。人们过分强调只有找到共同品味和兴趣的朋友和爱人,才能通过倾诉从而建立起亲密而有意义的关系。
在我们的“治愈系文化”里有一点智慧是共通的:陈述个人的观点和情感是件好事,而且与另外一个人分享感受是很重要的。流行的电视节目让人们在上百万观众前面坦言自己在个人关系中的问题,这让个人感受也被商品化了。管理我们自己的感受,并且与其他人分享,这都是内向性文化的规则,它们也同时可以被理解为。通过提高自己的可爱程度,人们所具有的对亲密的表达能力和个人的感受可以成为一种社会资本。不过,如果一个人毫无选择地对别人念叨自己的感受,这种亲密关系所带来的意义就大大下降了,如果这种个人陈述到达了一种称为工具的程度,它们就失去了与本真的联系。
宣传商业产品的手段是要声称它们的本真,在现代社会,人们评价一个政客也是根据他们是不是看起来真实。当年总统大选的候选人阿尔·戈尔和约翰·克里就常常因为人们觉得他们形态僵硬而受到困扰,希拉里也是如此。2008年,希拉里在大选中的一个关键时刻,就是在回答如何在选举困境中保持乐观时,她潸然泪下。这个举动让纽约时报的专栏作家毛琳·多德为她的文章拟定了如下标题:《希拉里能否哭出一条白宫路》。
寻找自我定位的新路。
无论本真一词的历史起源如何,认识到一点是很重要的:理想状态下的本真一词早已在不同的文化语境和历史时期中被完全砖叠成多重的、互相矛盾的和似是而非的意思。在1960年代,提出本真这个概念是为了对付1950年代循规蹈矩的文化观,而与此同时,这个词在心理学界的出现是为了反对美国心理学家循规蹈矩的偏见和非人性化的行为学理论。
随着20世纪60年代的激进的价值观融入了主流文化,本真的意义和用法也就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多。流行心理学和自助心理学界就把这个词借用来变成标语,这也使得这个词越来越似是而非。自助心理学书籍为人们提供回归本真的公式化处方,实际上这是在鼓励人们把自己变得商业化,因为这样他们就能在市场上变得更加受欢迎。商品和品牌在宣传时也号称自己有本真性,并激起人们心中本真的图景。人们通过买“本真品牌”或者在咖啡连锁店买定制产品来激起自己心里对本真的想象,并且认为他们自己是在实现这一幻想。实际上,这都是市场部的人搞的鬼。
事实上,在我们这个时代,本真的意思是无法从我们已经习惯了的消费文化中摆脱出来的,所以对本真的寻求也终将归于徒劳。不过,我同时也在想,把这个问题分成两半来想是不是一个错误。想着我们在现代社会中的自我其实也是在这样一种文化中被建立起来的,我们就得寻找一条新路来思考我们是谁。同样的,在18世纪的欧洲,被捆绑的、独特的,又被独立的个体与中世纪的个体是不一样的,在先进的资本主义中的个体与之前的个体也又是不一样的。因为正处在一个当代的文化环境中,我们也就在寻找自我定位的新路。我相信这些路都需要探寻本真的概念,并且厘清它们是否对于寻求现代性概念中的“本真”有益。如果是的话,它们究竟是哪些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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