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眉八是唐家八少爷,原是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名字的,但硬是让七哥阿星七叫成了阿眉八。七哥大概是想拉个跟他的“阿星七”搭配的伴吧。却没想到,兄弟俩真的相依为命,无妻无子,孤老一生。
阿眉八生在深宅大院,却没能享几天福。幼年丧母,少年国变家变。1949年全国解放,家里的土地房屋财产全部被没收。14岁的阿眉八拎着几件换洗衣服,跟着父亲和几位哥哥从雕龙刻凤的唐家大院,搬进了几里之外的猪儿塘那两间短砖缺瓦的泥砖屋子里。
阿眉八生来文弱,怕他吃不得劳作之苦,没收财产后,父亲和几位哥哥想方设法让他继续学业。阿眉八不负众望,考上了某市钢铁厂技校。钢铁技校是钢铁厂培养工人的基地,进了技校就等于进了钢铁厂,就等于捧上了铁饭碗。那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事啊。然而,阿眉八进技校还不到一年,入学时沸腾的热气还残留在头发稍,技校却突然解散了。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阿眉八只得背起行囊灰头灰脸地踏上返乡的旅途。
村子是闭塞的,乡亲们祖祖辈辈活在这片土地上死在这片土地上,他们活得安心死得也安心。但阿眉八不一样,他是到城里开了眼的,城市的繁华像一朵开在心底的花,芳香着他,也骚动着他。当少数农民想进城务工又战战兢兢犹豫不决时,阿眉八的心头已翻起了滔天巨浪,义无返顾地杀回久别的城市,在玉林市当了一名戴安全帽爬脚手架的建筑工人。阿眉八辗转在玉林市的各个建筑工地,一干就是四五年,慢慢地干出了点名堂。村里越来越多的青年跟着他带着砖刀进驻城市。然而,阿眉八却突然洗手不干了,抱着两棵苏铁回了村。没有人知道原因……总之,他不走了,死心踏地地留在家里和阿星七一起守着老父亲,守着老土屋,耕种着几分薄田,精心护理着门前那两棵苏铁。
阿眉八的生活从此不泛一丝波纹,连婚都不结。阿眉八虽家穷,却生得浓眉大眼,腿直腰挺的,曾让好几个姑娘动了心,然而他都一一拒绝了。他说,家穷怕误了人家姑娘。
阿眉八嗜烟,老年尤甚,常常卷着烟丝独坐到深夜,经年被咳嗽困扰,大伙以为他会毁在肺上,没想祸根却在胃上。查出来时,已是胃癌晚期,送到区人民医院,专家也摊开两手说,没法子了,只能尽量减轻他的痛苦。辗转两三个月,再回家,阿眉八已瘦弱得宛若一根枯草,吹气即断。还未进屋,入眼便是那两棵伴随了他三十多年的老苏铁。老苏铁从两指大的小幼苗,蓬蓬勃勃地生长,长得比灶上的大铁锅还要宽,前年还开了花,红艳艳的一丛花蕊呈圆盘型卷在几十扇墨绿的宽大叶子中央,甚是夺目。然而,似是感知到了主人的风烛残年时日不多,不知何时,两棵老苏铁悄悄地褪了颜色,皱了花叶,焦黄着脸颤微微候在门两边。阿眉八一眼看到老苏铁,不禁失声惊叫,苏铁咋死了?搀扶着他的小侄女心头一哽,忙又把泪咽下肚去。
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阿眉八,像个孩子,拒绝进食,药也不愿吞,一看到小侄女捧来药碗,便扯过被子蒙脸。只有阿星七哄得了他,一样白发苍苍的老七哥用汤匙舀了药汁,吹一吹,又用嘴唇试了试温度,弯下腰在他耳边柔声说,喝点药,啊!喝了就不痛了,来!然后把药从他微张的嘴唇缓缓地灌进去。他痛时,小侄女眼睁睁看着叔叔在床上痛苦地扭来扭去,却手足无措。还得老七哥来侍候,老七哥拿来一瓶樟油,倒一点在手心,涂到老弟弟肿胀的腹部,轻轻揉,轻轻地揉,阿眉八慢慢地才安静下来。
反反复复好几天,阿眉八除了有气无力地呻吟,就是皮连着骨头的手脚徒劳地虚晃。那一米二的板床已成了他的炼狱,让他活活地忍受着煎熬,好是好不了了,走又一时不能走。阿眉八的似散非散的目光时时聚在房门口,老七哥则跑到大门口踮着脚张望,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终于来了一个人,一个60多岁的女人。女人穿着黑裤子宝蓝色羽绒服,盘发,圆脸,皮肤白晰细腻,打着一把蓝色天堂伞,从雨中的小泥路匆匆拐进阿眉八的泥砖屋。看到门前那两棵苏铁,女人愣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很快就被阿星七引进房内。
阿眉八终于安祥地走了。走时,是那个女人穿着白麻服为他扶的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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