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犬颗勒

1 “颗勒”这个名字,是我们演出队里打鼓的小周取的,藏语是“爷们儿”的意思。因为颗勒一来是男狗,二来是藏獒。颗勒脸上头次出现人的复杂表情,是在它一月大时看它兄姊死的时候。它看到我们的手掐住它兄

1 “颗勒”这个名字,是我们演出队里打鼓的小周取的,藏语是“爷们儿”的意思。因为颗勒一来是男狗,二来是藏獒。

颗勒头次出现人的复杂表情,是在它一月大时看它兄姊死的时候。它看到我们的手掐住它兄姊的头,一拧,然后把它们在树上吊得细长。

那时,它喘得很快,尾巴一直发抖,眼睛从这人到那人,好像想记住其中最狰狞的面孔。

颗勒不晓得我们这些刽子手也有温情。“留下它吧,它太小。”有人说。

终于有人去解它脖颈上的绳子了。它腼腆地伸舌头在那只放生的手上舔一下,明白这样是被允许的,它才殷切地舔起来,舔得那手不忍心抽回去。

当我们结束山顶雷达站的演出,两辆行军车路过山腰时,一条老母狗冲出来,拦在路上嗷嗷狂吠。它记得头天我们路过这里时,带走了它的六个儿女。

颗勒这时从装它的皮帽里拱出来,发出了像啼哭那样的“呜呜”声。老狗便听懂了:那五个狗娃被杀死了。

老狗原地站着,身子撑得像个小城门。车拿油门轰它,它四条腿戳进地似的不动。我们觉得颗勒跟我们已有交情,不能对它妈把事做绝。所以,当老狗渐渐向车靠拢,准备接近车厢时,我们没有发出往常会有的“开嘛!轧死活该”的声音,司机把车快速晃过,顺下坡溜了。老狗疯跑着,不过它没追到底,一辆从急弯里闪出的吉普车轧扁了它。

颗勒恰在这一刻挣脱了那只手,从皮帽子里钻出来,它看到的是老狗和路面差不多平坦的身体。颗勒这下谁也没了,除了我们。当我们唤它,喂它,它脸上会出现孤儿特有的夸张的感恩。

2 两个月后,颗勒再不那样“呜呜”了,除了夜里要出门解溲。有次我们睡死过去,它一个也“呜”不醒开门,只好在门拐子里方便了。清早谁踩了一鞋,就叫喊:“非打死你,颗勒!”它马上被提了过去,鼻子尖被按在排泄物上:“还屙不屙?还屙不屙?”问一句,它脑门上挨一掴子。从此,无论怎样哄,它也不进屋睡了。十月底,雪下到二尺厚,小周怕颗勒冻死,硬拖它进屋,它再次“呜”地抗议。那夜,气温降到零下三十度,早起雪地上满是颗勒的梅花瓣足迹,原来它一夜都在跑着取暖。

演出队过了金沙江,路给雪封没了。这天我们的车在山顶被冻了,怎么也发不动了。

天全黑下来,女兵被冻得偷偷地哭。

“叫颗勒去吧,”小周忽然说,“颗勒跑到兵站只要一小时!”

颗勒听大家讨论它,站得笔直,尾巴一下下耸动。我们将一只舞鞋及求救信系在它脖子上,小周对它说:“颗勒,顺这条路跑!往死里跑!”

颗勒顺着公路跑去。雪齐它的胸,它的前肢像破浪一样将雪剪开。颗勒得忘掉许许多多我们的劣迹才能这样拿出命来跑,它得忘掉我们把它的兄姊投进“嘟嘟”响的锅里,忘掉它母亲被轧成扁薄一片的身体,它还必须忘了我们中的谁没轻没重地扯它的耳朵,揪它的尾巴,逼它去嗅一只巨大的“吱吱”乱叫的半死老鼠。

当颗勒跑到亮着灯火的兵站时,它叫几声,没人应。大门紧闭着,颗勒开始在严实的铁丝网下刨雪。几乎成功了,可脖子上的舞鞋带却被铁网挂住。饥饿和寒冷消耗了颗勒一半生命,刚才的疾跑则消耗了另一半,可值班室的灯火一动不动,没人听见颗勒垂死的挣扎和嘶哑的吠叫。

在雪山上的我们把所有的道具箱、服装箱都浇上汽油点燃,冲天大火把二十公里外的道班惊醒。当我们被接下山时,才发现被雪埋着的颗勒。

小周把颗勒揣在自己的棉被里。女兵中谁在轻声叫:“颗勒,颗勒……”叫得我们都抽鼻子。

3 小周和提琴手赵蓓好上了,两人常偷偷幽会。一天半夜,冯队长带着一队人马去行军车捉奸。赵蓓吞了安眠药,虽然给抢救了过来,但很快就要被遣回老家去。那几天,小周成了另一个人,养一脸胡子,看谁都两眼杀气。

事发五天后,我们突然看见颗勒嘴里叼着赵蓓的内裤,放在了小周的床上,大家全明白了,告发者是颗勒。

小周“刷”地给了颗勒一皮带,没等颗勒站稳又给它一脚。颗勒被踢出去老远,竟然一声不吭。

第二天清早出发,我们一个个板着脸从颗勒身边走过。我们上了车,它刚把前爪搭上车梯,就挨了谁一脚,同时是冷冰冰的一声喝:“滚!”

它仰着脸,不敢相信我们就这样遗弃了它。

中午我们到达泸定兵站,突然看见颗勒立在大门边。

它那一身红色粉尘告诉我们,它是一路跟着我们的车跑来的,因为沿途路面上是半尺厚的红土,它竟跑了五十公里。

可我们绝不愿承认心里那阵酸疼的感动。颗勒远远站着,它试探地走向小周。小周阴沉地忙碌着,仿佛他根本不记得这条狗是谁。小周的冷漠使颗勒止了步,在五米远的地方,它看着他,又去看我们每一个人。谁偶尔看它一眼,它便赶紧摆一摆尾巴,但我们绝不愿与它轻易讲和。

我们围坐在一起吃夜餐时,都知道等在饭厅门口的颗勒已整整一天没吃过东西,但谁也不吱声,让它尴尬而伤心地慢慢摇尾巴。

这样一直到了第三天,我们见它薄了许多,毛被尘土织成了网。这是最后一个兵站,我们长达八个月的巡回演出就告终了,我们也必须把与颗勒的恩怨了结在这里。

几个往西藏去的军校毕业生很快相上了颗勒。他们围住它,夸它神气英俊,并商量着要带这只没主的狗去拉萨。

我们都停下了化妆,然后小周突然向他们走去,“嘿,那狗是我们的。”

“你们的?才怪了!怎不见你们喂它?”我们和毕业生们激烈地吵起来。

突然,小周喊道:“颗勒!”

颗勒倏地抬起头,它不动。我们全叫起来:“颗勒!”它轻轻动了动尾巴,跑过来挨个儿和我们和好,把它那狗味十足的吻印在我们手上。

4 进城半年后,颗勒长成一条真正的藏獒,漂亮威风。

夏天,我们院外新盖的小楼变成了幼儿园。常见巨大的司令员专车停在门口,从里面出来个黄毛丫头,五六岁了还让人抱进抱出。那是司令员的孙女,老师们都撅着屁股跟在她后面,捏着喉咙叫她“蕉蕉”。

一天,蕉蕉在被警卫员抱进车时,她突然打警卫员的脑壳,叫道:“站住!”她看见了在我们中间的颗勒。

“过来!”蕉蕉的神色认真而专横。颗勒不睬。

“过来——哎,狗你过来!”蕉蕉继续命令,从嘴里抠出那嚼成了粪状的巧克力,托在手心里,朝颗勒递过来。

颗勒两只前爪猛一退,别过脸去。“哎,你吃啊!”蕉蕉伸手抓住颗勒的颈毛,颗勒的脸被揪变了形,眼睛给扯吊起来。我们听见不祥的“呜呜”声从颗勒脏腑深处发出,它甩开那暴虐的小手,同时咬在那甘蔗似的细胳膊上。蕉蕉大叫一声“爷爷”,哭喊声把一条街的人都惊坏了。

司令员大骂着走进大门时,颗勒已被我们喂了四粒安眠药裹在毯子里。他给了我们三天限期,如果我们不交出颗勒,他就解散演出队。

第三天早晨,队长说司令员将派半个警卫班来逮捕颗勒。队长装作看不见我们心碎的沉默,布置着屠杀计划:“小周,你负责把口嚼子给它套上,再绑住它的爪子……”

午饭时,小周把他那份菜里的两块肉放进颗勒的食钵,我们都如此做了。颗勒一面吃一面不放心地回头看着发呆的我们。

颗勒不认识小周手上的狗笼头,于是毫无抗拒地任小周摆布。直到它发现自己的手脚被紧紧缚住时,才意识到它对我们过分信赖了。

颗勒躺在院子中央,牙齿流出的血沾湿了它一侧脸。

我们想到了挑粪的大爷,打算让他把狗带出去。正当给颗勒松绑时,五六名全副武装的大兵冲进院子,说是要马上带颗勒去行刑。

颗勒明白它再不逃就完了,它用尽全身气力挣断了最后一圈绳索,站立起来,向门口跑去。

枪响了。

已跑到门台阶上的颗勒愣住了,它那美丽豪华的尾巴瞬间便泡在血里。它就那样拖着残破的后半截身体,血淋淋地站立着,我们全都发出颗勒一样的惨叫。

小周白着脸奔过去,他一点人的声音都没有了,“补它一枪!”

小周从一个兵手里抓过枪。颗勒见是小周,黏在血中的尾巴动了动,温顺地闭上了眼睛。

筱春//摘自《环球人物》2010年第11期,

胡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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